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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部分阅读(1 / 1)

懈瞿康难健!

叶月泣不成声:“他要把电棍塞进我嘴里通电。”

“这又有什么意思?”闵所长疑惑了。

叶月欲言又止,想了想说:“他变态。他报复。”

闵所长的脑袋嗡的一声,他不愿接受这种指责,“我不能听你一面之词,”他说,“谁能证明你手臂上的伤疤是王苟所为呢?”

叶月想到了帮主,举手一指说:“他能证明,他每次都在场。”

帮主大惊失色,干脆来个死不认账,“冤枉啊所长,我今天是打翻一桶开水被副所长关进来的,我不知道她是谁。”

“我有自己的证明。”叶月镇定了情绪,“十块伤疤我都收集了,你们可以拿去鉴定是不是我的伤疤。”

闵所长又疑惑了:“收集伤疤是什么意思?”

叶月本来放下袖口,重新捋起来说:“伤口会结痂,我揭下来没扔,用纸包在一块了。”

闵所长送叶月回号房,叶月交给他一个小纸包,闵所长托在手掌心轻轻打开,果然有十片指甲大小的黑褐色疤痂。

在要不要送叶月去漳州劳教所的问题上,闵所长和王苟产生了激烈的争吵。闵所长坚决要把叶月送漳州,王苟说什么也不同意。闵所长说:“你虐待人犯,不送走出事了谁负责?”

“没有。”

“有。就是你,烟头烫的十个伤疤,十片疤痂你知道吗,在我手上收着哪。”

“我打老婆。”

“她不是你老婆,他是人犯,人犯跟管教干部在人格上是平等的,你比我清楚这个。”

“你护她?她勾引你?”

帮主提开水要进会议室,两人的争吵他在走廊上全听到了,当帮主推开会议室的门,争吵就到了最精彩的高潮。闵所长怒不可遏,从牙缝间愤懑地挤出两个字:“变态。”

王苟抓起一杯隔夜冷茶,泼向闵所长,怒冲冲地走了。闵所长抹掉脸上的茶叶,气恨难平,冲着王苟的背影说:

“你这条哑狗,平时不吭声,现在想要我的命。”

二十一:暗杀

帮主的绝食计划功败垂成,九爷用两块鸭肉就敲开了他的嘴。为了表示对帮主写材料的奖励,剩下的全部鸭肉和一碗完整的猪肉归他,这样,帮主写起材料来就精力充沛了。

“现在,”小如读了一遍材料后交给九爷说,“我们知道了王苟不幸的婚姻,知道了王苟对闵所长的仇恨,就差两个问题需要落实了,一、王苟是如何谋害闵所长的,二、如何嫁祸给我爸。”

这是个风和日丽的大晴天,同小如一起在外间晒太阳的九爷稍稍浏览几眼帮主鸡爪似的文字,眯起眼睛对视一下太阳,向小如补充了一个鲜为人知的细节。

“闵所长把我叫去,他没说是谁,只说有这么一个人,总想把电棍插进前妻的嘴里通电,是不是变态行为?

我跟闵所长说,有一本叫《碎尸者乔治》的书,书中的罪犯乔治就是变态杀人狂。获知妻子有外遇,乔治虐待妻子的方式就是将一个啤酒瓶长时间塞进她嘴里。妻子不堪忍受,离婚出走。乔治找到了前妻,将她碎尸后,在嘴巴和阴道各塞了一个啤酒瓶,然后将胯部和头颅悬挂在她新居的门楣上。

闵所长听傻了眼,我跟他分析:针对这个人总想把电棍插进前妻嘴里的情况,我可以断言,他前妻有外遇,因为这是一种性妄想行为。你也许不认为他是性妄想行为,但我有足够的理论证明这一点。这种性妄想行为的精神指向是,摧毁被害人,让自己感觉到是她的唯一占有者。我记得乔治是这样说的:

我切开她的喉咙,这样她就不会对别人欢笑了。我切割她的尸体,这样她看起来就不像一个人,我要摧毁她,让她在人世间消失。当我切下她的乳房,我就想,有谁见过它的里面呢,只有我……

闵所长耳不忍闻,叫我不要再说了,然后问我说难道王苟不懂这些吗?我告诉闵所长,知道的事情不一定做得到,比如人人都知道抽烟有害健康,想抽的人仍然在抽。”

小如说:“当务之急是让帮主写出谋害闵所长的经过。”

“不。”九爷又眯眼瞅瞅太阳,似笑非笑说,“当务之急是巩固你在九号房的地位,否则,我们将前功尽弃。有句古话叫人不惧死何惧以死拒之,说的就是不要把帮主逼向绝路,否则他将用死来拒绝回答我们。”

小如面露难色:“你直接当牢头不就万事大吉了?”

九爷伸出九个指头说,“我是九号房的九爷,不是九号房的牢头。只有当上牢头,你才能从帮主那里获得更多有关你父亲的信息。”

小如很感动:“真是老天有眼,把我和你关在一起,要不然别说为父雪耻,我自身都难保。”

九爷说:“世界上的事情最需要的是机缘,比如我们能够关在一起就是命中注定的机缘。只要我们在一起,就什么都好了。”

“尽管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也不知道你帮助我出去以后要我干什么。”小如说,“但是,只要能为我父亲澄清事实,我愿意付出一切。”

九爷看完了材料,还给小如说:“内容属实,交小鸟投寄吧。让我们牢牢看稳帮主这个保险柜。只要稳住了就能撬开它,让我们慢慢掏出东西,再送出去。”

小如打心眼里接受九爷的意见,不能急着逼帮主,否则帮主真的会以死抗争。可以肯定,小如既不会参与赌博,也不能参加练武,更不至于沉溺在对女色的议论中。作为牢头的小如只有坐在外间塑料桶上晒太阳的份,有时抬头看天空,有时贴眼到圆孔望“宽抗”,当然,嘴里经常叼着一根烟。检察院的起诉书已经送来了,等法院开庭就是。

百无聊赖中,小如想找出与心境相符的诗句,却失败了。骆宾王的《在狱咏蝉》开头“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节令就不对;说自己“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余心”也未免过于矫情。如何撬开帮主这个保险柜、如何打开从暗管渠到围墙外的通道,都需要机遇与耐心。小如根本无法对计划的实施理出个头绪,整天傻坐,看日影西斜。

小如找出那本曾经被牢头蹂躏过的《昆虫记》,序言中说,折磨法布尔一生的有两大困扰,一是“偏见”,二是“贫穷”,但法布尔仍然提出这样的问题:“只为活命,吃苦是否值得?”为何吃苦的问题,他已经用自己的九十二个春秋作出了回答;迎着“偏见”,伴着“贫穷”,不怕“牺牲”、“冒犯”和“忘却”,这一切,就是为了那个“真”字。追求真理、探求真理,可谓“求真”。求真,这就是“法布尔精

神”。

为了揭示父亲蒙冤的真相,进号房是值得的。小如想,跟法布尔相比,自己吃的这一点苦算得了什么呢?

在帮主看来,风暴过去了、危险也过去了,应该在九号房重新确立自己的地位,第一步就是要远离小如,将刀疤、交通几个自己的人抱起团来。帮主有自己的计划,也在等待时机实施,与小如不同的是,他认为实施计划的时机基本成熟了。

帮主是蹲到小如面前接烟的,烟已经叼在嘴上,人却不走。帮主提了个让小如无法释怀的话题,他说:“学者,你在学校是读什么专业的?”

小如几乎被帮主的提问感动得热泪盈眶,是啊,大家都把他当软弱可欺的书呆子,谁会关心你读什么专业。

“是这样,我在东南农业大学读环保与节能系,专业是小城镇给排水。”

“哎呀,整天琢磨这个也够辛苦的啦。”帮主感叹连连。

“不,”小如说,“我课余时间喜欢研究《儒家与中国传统伦理》,我还用这个题目在校刊上发表过一篇文章。儒学历经了两千多年的发展……”

“我们到里面去谈,好好上堂课,我太需要长学问了。”

帮主拖起小如进里间,下棋的几个马上让出最好的位置。帮主为小如重新点上一根烟,招呼刀疤来杯茶。“学者要讲课了。”他说。

下棋的折起纸棋盘,交通和帅哥停止抄报纸,也围了过来。小如无法判断他们是真想听“讲课”,还是迫于威慑。管他,小如想,权当是复习功课吧。

“儒家的基本内容包括两点:第一,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特征是强调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因此,尽管儒家的兴奋点在人,而且思想形成的实际轨迹是由人转到自然;但思想一旦形成,其阐发的过程必然是从自然谈到人,同时也不得不对自然有一整套的论述。因为只有如此,思想才具有力量,思想的展开才符合逻辑。第二,作为伦理政治学说的儒学,无论是基本信念与立场,还是思想外在表现形式,都反映在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程序之中……”

小如找回了在学校的自信,慷慨陈词地讲得起劲。帮主不合时宜地提了个原始的问题,浇了小如一瓢冷水,使他全身都凉透了。帮主问:

“什么叫儒家?”

交通自作主张替小如回答:“儒家就是孔子。”

独眼往床板上捶了一拳,吹胡子瞪眼骂交通:“你更会?这么有学问还他妈的坐牢……”

独眼刹了车,因为这种辱骂听起来像是针对小如的。为挽回口误,独眼转向小如说:“人家是大学生,一根小指头也比你腰更粗,学者讲课不准插嘴。”

听众重新安静下来,但小如已索然寡味了,觉得自己像个神经失常者在向行人重复一句自作多情的废话。

帮主视小如的话为圭臬,脸上是朝圣般的虔诚。小如观察帮主的眼神,企图识别破绽,但帮主始终如一地确保了诚惶诚恐。如果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那么,帮主的“窗户”深不可测,像九号房的规矩无边无际。小如停止了述说,因为在帮主的铜墙铁壁面前,他看到自己的话一定要纷纷落靶。这种收式过于突然,暴露了软弱,空出一个机会,饱经沙场的帮主乘虚而入。帮主说:

学者,把钱单还给我好吗?我知道你是通情达理的人。”

“就是,人家学者那么大学问,还会跟帮主一般见识。”说这话的是沉默的交通,他像是从冥想中苏醒过来,往小如身边靠。

小如心中暗暗叫苦,终于省悟帮主是诱敌深入:聚精会神地听他讲人生哲学和仁义道德,是为了让小如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最后要回自己的利益。小如已经别无选择,因为帮主的盟军还在扩大,他们迅速掌握了小如的话,并作为攻击的利剑。

刀疤说:“学者叫我们要相濡以沫,相敬如宾,哪里会霸占我们的钱单?”

帮主火上加油:“人家学者宽厚待人,钱单肯定会还给你们的。”

交通也凑过来,绝望地等待小如的决断。小如从未像今天这样领教说教的苍白,他们引蛇出洞的目的,就是要一举歼灭。作茧自缚的小如能做什么呢,他唯一能说的就是:

“把钱单还给他们。”

钱单是号房的财政命脉,九号房从未有过“均贫富”的先例,都是由牢头控制,统一使用。所谓的统一,就是牢头爱怎么用就怎么用。不难设想,当新娘按小如的意愿将钱单分发给众人时,那种欢天喜地的场面是何等的扬眉吐气。

小如带着他满脑子的儒家伦理道德走到外间晒太阳,神情沮丧委靡不振。新娘依据钱单上的名字物归原主,其实,除了九爷、小如和帅哥有一二十块,都是刀疤和交通的。新娘分发完毕,拎着仅剩的两张示给小如过目:

“这张是你的,十块钱;这张是九爷的,十五块钱。”

帮主目不斜视地出来,往墙上滋尿和唱歌,然后笑眯眯地进去。刀疤礼貌些,滋完尿朝小如点了点头。无产者都聚集到外间来了,独眼和新娘先出来,帅哥和另外几个也贴着墙根溜了出来。分裂的局面让皇上倍感不安,他像一条丧家狗那样里外打转,不知该何去何从。

里间的气氛十分活跃,有人扯开嗓门纵声高歌,有的人则在筹划如何使用这笔失而复得的款项。事实证明,他们高兴得太早了,帮主有自己的愿望要实现:

“我看这样,钱单还是交给我统一保管。”

刚刚领回钱单的那几个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交通首先高高兴兴地交了,有人不愿交,帮主一句悄悄话就解除了他们的武装:

“你们守得住吗?独眼龙一个手指头就玩死你。”

现在,因自食其果丧失了财政控制权的九号房牢头梅小如失魂落魄地坐在桶沿上,所有无产者都团聚在他周围,无论是支持派还是反对派。九爷嫌里面太吵,笑微微地出来,显得若无其事。

“后悔啦?”

新娘接着九爷的意思说:“我们这样做后果不堪设想。”

小如当然不会说什么,他再也没有力量负担由言语不慎带来的后果。眩目的阳光照耀他,使一介书生的软弱无能昭然若揭。其他人悄悄伫立,等候事态的转机。

九号房唐突的巨变弄得小如天旋地转,他必须静下心来对事态作细致的观测,总觉得世事如棋,哪里潜伏着危机。这天下午起床后,小如想不出其他打发时光的方式,因此还是晒太阳。区别仅仅在于从西墙坐到东墙。

摆在小如面前的严酷现实是烟快抽完了,别说新娘

受不了,他本人也吃不消。从夺取政权开始,小如就抽上烟,而且一天比一天抽得多。事实上,吸两口烟确是能提神,对集中精力、排忧解闷、帮助思考不无好处。比如现在,面对九号房的一片混乱,小如多么渴望来那么一根。

新娘见小如心事重重的,也停止散步坐过去,抖一根烟出来点着给小如。小如说:“一块抽吧。”

新娘掏出干瘪的烟盒朝小如,告诉他数量有限了。小如吸了两口就还给翘首以待的新娘,帅哥虽然还在散步,眼睛已经离不开它了。新娘抽了大半传给帅哥,传到独眼手上已快烧到过滤嘴,独眼为防不测,仰起脸,这样烟丝才能完全燃烧。其实,里面只有海绵了。

小如问新娘:“你们以往是怎么进货的?”

“一般是家里有人接见带一点,要不然叫内役买,但买得用现金,钱单不行。”新娘说,“能说动站岗的武警也是一条路,难度太大了。”

没烟抽以首要难题摆在九号房牢头梅小如面前,那小半包“冠豸山”仅坚持两天就只剩一根了,这是国库的不动产,小如有时在太阳下掏出来嗅嗅。新娘首先熬不住,厚着脸皮写张求援纸条,等熟悉的哨兵巡走过来,抬头垫脚地说了整箩筐好话。哨兵哼哼哈哈讲了一通纪律原则什么的,很不情愿地用两根指头捏那张纸条。哨兵再次游荡到监窗口,扔下纸条,里面包有数根“富健”。哨兵摘下帽子,横过冲锋枪斜坐窗台,那管枪就抱在怀里。哨兵居高临下地对新娘说:“十三号房也缺烟,老筛让你省点抽。”

新娘没空应答哨兵,先点一根拼命吸几口,恢复元气了把烟传给小如,抹抹脸,再心旷神怡地跟他说话。哨兵没在意新娘的无礼,他也在忙着点烟,监窗处在风尖上,点火有些吃力。新娘称哨兵“卫生员”,强调他跟老筛的关系如何源远流长地“铁”。卫生员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使身体更舒服,首肯称是,并说老筛人不错之类。小如既不懂哨兵为什么叫卫生员,也不懂老筛是谁,插不上嘴,吸到适当的位置传给独眼,找出空烟盒,将那几根装好掖进胸袋。

香烟危机稍有缓和,代价却是惨重的。晚上还有一班卫生员的岗,他坐回监窗台白天的位置,点上烟,然后锲而不舍地呼唤新娘。新娘和小如睡的铺位离监窗最近,两人同时醒了,认出是卫生员,新娘主动拉呱上了。他们谈论格斗技巧,以及怎么文身怎么调制伤药等一些小如不感兴趣的话题。

“几点了?”

“十二点四十五。”

小如听完他们关于时间的问答,正要重新入睡,不料,事态的发展旁逸斜出。卫生员说:“你隔壁那个是刚来的吧?”

“噢,他是东南农业大学的学生,来几个月了,叫梅小如。”

“是吗,”卫生员说,“我当了三年兵,还是第一次守大学生。犯什么?”

新娘犹豫地说:“书读太多了,认死理呗。”

“这年头还有人认死理,吃饱撑的。四号房有个爱情犯也是大学毕业,那女的年龄不够,他扯了张假结婚证,好了,变成非法同居。”卫生员对新娘说,“你唤醒他,我有话说。”

新娘掀掀小如的被角:“卫生员叫你。”

小如准备穿衣服,卫生员摆摆手说:“没关系,你躺着,随便聊。”

卫生员接着说:“海源这地方真他妈的邪门,房子像碉堡,姑娘像大嫂,三个蚊子吃得饱,整一个穷山恶水刁民泼妇。不过,我那口子例外。”

卫生员搂紧冲锋枪,告诉小如:“我在蹇畲村找了个水灵妞,但条令不让跟当地姑娘谈恋爱,再说那妞是万恶的农村户口,我家可在石家庄市内。咋办哩,大学生?”

小如想,这放哨的还有那么点淳朴,真把感情当回事。尽管小如自己没有恋爱史,还是很愿意跟这个哨兵探讨一番爱情问题。

小如在理论上高屋建瓴,引经据典别开生面,十分有说服力,把卫生员唬得一愣一愣的。稍作停顿,卫生员就催促:“说下去说下去”。边上的新娘早就鼾声如雷了,小如不知该如何了结,只怪自己表现欲太强了,何必认真呢?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看在他传纸条拿香烟的分上,小如抖擞精神挖空心思往下说。卫生员一点睡意都没有,哨兵是不能瞌睡的。小如猛然省悟,顿时泄了气,不断侵来的疲倦使他哈欠连天。还好,走廊的尽头响起脚步声,卫生员对小如说:“我下岗了,咱们明天接着聊。”

卫生员跳下窗台走过去,小如听到他跟来换岗的哨兵说:“九号房有个大学生,可能聊了,解闷特好。”

卫生员的话让小如头皮发麻,他急中生智,干脆闭上眼睛。哨兵的脚步停留在九号房监窗口,但他看到一片熟睡的脸孔,站了一会就离开了。可是,小如再也睡不着。

翌日起床,见小如无精打采的,新娘说:“辛苦辛苦,通宵达旦不容易。这些丘八就这样,站岗无聊,有人肯陪他说话跟过年似的。”

“丘八是什么意思?”

“学者是考我吧?上面一个丘,底下一个八,不就一个兵字嘛。”

俩人又挤在一堆点烟,小如困惑地说:“我以前都没抽烟,现在好像是离不开了。你看帮主和刀疤,以前抽,现在不抽也忍住了。怎么回事?”

新娘紧闭着嘴,让烟能尽量进入肺部,说话时,嘴里冒的烟已经跟哈出的气差不多淡了。“这事该我问你,你们做学问的人凡事都有个说法对吧。”

小如笑笑不置可否,他当然不会为自己自圆其说。

新娘还向其他号房的熟人写过求救信,作为报答,小如和新娘轮流陪站岗的卫生员说话。假如出得起一两根烟,刀疤也能为他们抵挡个把晚上。帅哥这样的笨拙之辈是指望不上的,说话不是干活,也强制不了帮主或交通。难处在于,虽然新娘的纸条越写越低三下四,得到的烟还是越来越少,以至所有的纸条都被卫生员扔掉。卫生员说:“反正你讨不到烟的了。”

小如决心忍住烟瘾。你凭什么抽烟?他对自己说。小如能做的就是坐到外间的桶上晒太阳进入冥想,或者阅读以人性观照虫性的《昆虫记》。

精明的刀疤看出蹊跷,干活明显地敷衍了事,毛巾挂得杂乱无章,厕所满上来也懒得冲。

广播上不合时宜地发出通知,说司法局长要莅临看守所检查指导工作。

二十二:黑脸

司法局长一行莅临看守所的检查其实很简单,由指导员领着他们沿监窗每个号房依次看过去。

检查完毕,指导员独自踅了回来,他站在监窗口,脸都变色了:

“梅小如,怎么搞的?看看你们号房叠的被子,看看挂的毛巾,还有晒的衣服,放的碗。搞什么名堂,啊。满以为大学生能带个好头,拿下文明号房的流动红旗,结果弄到这鸟样。平日里看你还人模狗样的,一到关键时候就拉稀。”

指导员临走又大声补充说:“弄不好我找你梅小如,谁不听指挥你报告我。”

这才叫内外交困,小如觉得他的处境比刚进号房当新兵还艰难。

九爷总是适时地解决危机,他叫新娘到外间,跟一筹莫展的小如商议。

九爷问新娘:“有没有现金?”

“没有。”

九爷说:“那钱单也行。”

新娘掏出钱单,九爷看是十五块的,而且写的是自己的名字。

“肯定能搞两包冠豸山。”九爷说。

小如倒吸凉气:“冠豸山市面上才卖五块哪?”

“能搞到就是面子,这是什么地方?”新娘说,“已经很便宜了,我知道。”

送开水的时间到了,方孔打开,九爷一看是小鸟,拇指把折成方片的钱单夹在掌心伸出去。小如很诧异:“没料到小鸟也敢赚这种钱。”

九爷说:“贪财好色是男人的天性,无师自通的。”

中午分饭,烟就到手了。近二百号人的饭菜要四五个人才能从厨房挑到号房,小鸟就是其中之一。一捆毛衣从方孔塞进来,小鸟大声嚷嚷:

“九爷,你的衣服。”

九爷赶紧抱进里间,抖出两包“冠豸山”,再捆好塞出去,也大声嚷嚷:

“你搞错了,这不是我的衣服。”

里边,新娘藏掖起一包,留一包在手头,撕开口,急切地敲出一根点燃。

这两包烟的重大意义体现在它充分调动了受益者的积极性,尤其是新娘。新娘又咋咋呼呼地吩咐刀疤和交通干这干那了,稍不如意就对他们拳打脚踢。用新娘的话说,“权威权威,拳头不大,哪来的威?”

指导员对九号房在批评后的当天下午就面貌一新很满意,他摇摇头遗憾地说:

“如果上午有这个效果,文明号房的流动红旗就是你们的了。真是送x不干x逼干。”

新娘说:“下次检查我们一定要创文明号房。”

指导员没理睬新娘,他盯住小如说:“堂堂大学生带不出个文明号房来?笑话。”

好了,有新娘在指挥刀疤和交通干活,再加上帮主在纵声歌唱,九号房不但风平浪静,而且生机勃勃。目睹此情此景,小如开怀地笑了。九爷冷冷的一句话,让小如的笑容变成了哭脸:

“至多四天,两包烟就该抽完了。”

小如急了,“怎么办?”

又是一个“开账”日来临,帮主对监窗上居高临下的小鸟说:

“来五份肉。”

帮主心平气和的说这句话,表情静如止水。但就九号房而言,无疑是喜从天降,像一声春雷气势磅礴。大家蜂拥而上,围绕着帮主问寒问暖。五份肉所带来的幸福是空前绝后的,众多抑止不住的兴奋把帮主衬托成旷世救星。

新娘妒火中烧,又奈何不了帮主一根毫毛,钱单毕竟是他们自己的。新娘转而酸溜溜地问小如:

“我们也来它五份?”

不料,小如真的屈指数了数,“九爷、你、我、独眼、帅哥,”然后说,“正好一人一份。”

新娘啼笑皆非,把最后一张钱单展在小如面前说:“如果能改成50元,就够买五份。”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小如收起钱单,塞在新娘手里说,“算啦,我们几个就吃一份。”

九号房的变化体现在星期五,就像某个地区的变化总是反映在春节。早上,帮主和交通还没离开被窝,刀疤已经守候在边上等待叠被子了。帮主来到外间,交通为他挤好了牙膏,并准备了一杯水在手。但帮主要先屙屎,刀疤慌忙上前揭去盖布。

中午吃肉,更是盛况空前。帮主早就被激动的人们安置在牢头的座位,心安理得地接纳大家所能提供的服务。从方孔接过热气腾腾的大肥肉,纷纷送到帮主面前。

“您先来一块吧,帮主。”

“帮主,这块瘦的给你。”

这是一次自觉的献忠心行为,是对帮主将钱单用在大家身上这种无私行为的赞扬。

帅哥是最后领肉的,九爷、独眼、新娘和小如不约而同地坐到通铺的暗角,吃得悄无声息。这样,帮主就像一个对政权窥觑已久的新首领,显得踌躇满志。而小如更像被罢黜的元首,垂头丧气谨小慎微。新娘和帅哥面对新贵帮主的辉煌,无疑是灭亡朝廷的遗老遗少,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如漏网之鱼。

小如对新娘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失望很是不解,心想,逍遥自在不也很好?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其实跟小如关系不大,却是小如难以容忍的,因为它打开了小如屈辱的记忆之门。所以,这件事再次教训了小如的幼稚,唤醒了小如在九号房的主导意识。

有一个人被小如集团和帮主集团忽略了,他就是皇上。送肉的时间在送饭的时间之前,也就是说,当两伙饕餮围着肉碗的时候,皇上没有任何东西可吃。皇上垂手恭敬地站在过道流口水,他先是站在小如这边,也许是觉得那边的肉更多,慢慢地就挪到帮主那里去了。皇上的口水像橡皮筋那样挂在嘴角伸伸缩缩,看似马上要掉下来其实不会,每当它要脱离嘴角,皇上又吱溜一声吸进去了。口水越挂越长,吱溜声就越吸越响。

五个肠胃生锈的人共一碗肉,那就不是吃肉,而是猪八戒吃人参果,来不及品尝它的滋味就没了。小如扬起头,第一个听到了吱溜声,可惜为时已晚,肉碗里只剩下一点点汤了。帅哥抬起碗往嘴边送,汤还没到嘴,碗就被小如夺了去。小如把碗举到皇上面前,皇上没有伸手去接,而是仰起头、张开嘴,小如只好把肉汤倒进撑开的黑洞。小如要收碗的时候,碗却落到了皇上手里,皇上紧紧捧住它,舌头像铅笔擦那样温柔地、细致地擦遍碗壁。

连肉味都舔干净了,皇上才恋恋不舍地放下塑料碗,这时,奇迹出现了,皇上的眼前居然悬着一块大肥肉。皇上大喜过望,他幸福地闭起眼睛,将嘴巴张到最大限度,再探出舌头卷起舌尖,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凑近那块肥肉。可是,那块肥肉迟迟没有掉下来,幸福就慢慢消退了。皇上睁开眼睛,这下看清了,肥肉不光是肥肉,还绑了一根线,线上面还有一只手,顺着手臂望过去,皇上遇到了帮主诡秘的笑脸。皇上看出来了,这

张笑脸不怀好意,于是收起舌尖、低下头。但是,那块肥肉又垂到皇上眼前,甚至轻轻触到了鼻尖,皇上张开嘴往上一咬。当然,皇上是什么也咬不到的,肥肉总是在到嘴的一瞬间跳走了。如此循环往复,皇上心急了,企图举手去捞。

帮主将肥肉背在身后说:“皇上,你听好了,把你的双手绑起来,如果你能抢到嘴,肥肉就给你吃。”

皇上好像没听清帮主的游戏规则,帮主只好重复一遍,皇上似乎明白了,点了点头。刀疤十分起劲,冲到外间扯了一条毛巾进来,将皇上的双手反绑在身后。帮主个高站在通铺上,皇上个矮站的还是过道,这样,帮主就居高临下了。游戏一开始就引来了阵阵开怀大笑,因为太像训兽师在戏弄小狗了,皇上拼命扬起头、张大嘴,一蹦一跳地去够那块肥肉。而帮主的手起起伏伏,像交响乐团的指挥那样优雅。这种效果是陌生而有趣的,连九爷都看得津津有味。

帮主又将肥肉背在身后了,他修订了游戏规则:“这样好吗,皇上,肉装在碗里放地上不动,你呢,连脚也一起绑上,只要爬到碗边,就能吃上肉了。”

新规则超出了皇上的想象能力,他一时半会很难理解帮主的意图,沉默了。帮主把肉丢进碗里摆在过道尽头,手脚并用比画了半天,直到皇上似懂非懂地笑了一笑。

“非常好。”

帮主拽皇上到门边,一脚绊倒了他。刀疤再扯一条毛巾,把皇上的双脚绑得牢牢靠靠。这时,皇上看上去就像一只上岸的海狮,除了仰头张望大家就什么都做不了。

帮主指指过道尽头的肥肉说:“爬呀,爬过去就能吃肉了。”

皇上说:“呜哩哇啦。”

帮主无奈,把肉碗抬到皇上面前敲敲:“来呀,来呀,吃肉呀。”

皇上这下是彻底领会了,心里一领会身上就有劲,他屈起膝盖,像蚕虫那样往前拱了一下,将自己的嘴往碗里套。帮主及时地抽走了塑料碗,这样,皇上的鼻子就撞向水泥地了。

肉碗被帮主摆回过道尽头的老位置,这让皇上灰心,“哇啦呜里。”他说。

皇上等待观望的死蛇样子刀疤看了很不耐烦:“爬呀,等死是吧,还不爬?”刀疤一边催促一边往他身上踢。

前面是诱惑后面是追兵,皇上非爬不可了。九号房的欢喜快乐是前所未有的,除了帮主,谁有这个本事给大家带来欢乐?因此,帮主的脸上洋溢出来的成就感是无以复加的。手脚被缚的皇上其实不是在爬行,而是在蠕动:用两个肩膀擦着地板往前挪。

在围绕的哄闹声中,皇上蠕完了全路程,最后努力一下,嘴巴就够得上碗里的肥肉了。

“呜噜呜噜。”皇上激动地说。

就在离成功仅一步之遥的地方,皇上怎么也蠕不动了,不是他没有力气,而是背上坐了一个人,这个人正是帮主。帮主使劲蹾一蹾屁股说:

“爬吧,拼命爬。肥肉就在眼前了,还不爬?”

“哈吭哈吭。”皇上非常不满,挣扎了几下干瘪的双腿以示抗议。

皇上实在是扑腾不动了,虽然扑腾不动,还是吃上了肥肉。小如抬起碗,皇上一口就叼走了那块心驰神往的大肥肉。

小如的作为败坏了大家的兴头,但不论是帮主还是刀

疤,要明目张胆地跟小如作对倒也不敢。因此,悻悻地离开皇上就成了他们唯一的选择。

帅哥解开毛巾,扶皇上站立起来。皇上惶恐的眼睛胡乱转动,不知该往哪里看,嘴角不再流口水了,而是流出了一滴猪油。小如轻拍床板,示意他坐在通铺上,可是皇上浑身哆嗦,怎么也迈不开步子。小如伸手去拉,皇上反而一屁股坐地上去了。

“别白费力气了,他不会上通铺的。”九爷站得笔直,双手深深地抄进裤袋,摇摇头说,“我从没见过他上通铺,就像从没见过一个女人进九号房;他就适合睡在地板上,就像一个真正的皇帝适合睡在龙床上。”

小如皱起眉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九爷淡然一笑说:

“你想批判我的歧视态度,对吧?但是,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比如,你能安慰他,让他不哆嗦吗?”

小如不服气,靠过去抱住皇上的头,拍拍他的后背说:“好了好了,没事了,有我们在你怕什么?”

不料,皇上哆嗦得更厉害了,脑袋拼命埋在胸前,恨不得地上有裂缝钻进去。

“怎么样,不灵吧?”九爷哑然失笑,“让我来,让我来恢复他的自信。”

小如将位置让给九爷,九爷却没有挨近皇上的打算,只是趋前一步,弯下腰来。

“凡是法家都是爱国主义者,儒家都是卖国主义者。”九爷说得很慢,等皇上抬头看他,九爷又逐字逐句重复一遍,“凡是法家都是爱国主义者,儒家都是卖国主义者。”

皇上终于开口说话了,要让皇上开口说话的难度不亚于让泥菩萨开口。所谓不鸣则矣,一鸣惊人,小如打死也想不到,皇上竟然石破天惊地回答九爷一句意思极其深奥的政治术语:

“两千多年来的儒法斗争,一直影响到现在,继续到现在,还会影响到今后。”

“很好,”九爷无声地鼓掌,对小如说,“现在,你可以提问了。”

小如堆起满面笑容,以对情人耳语的亲切口吻问皇上:

“你叫什么名字?”

皇上脸上的光辉消失了,重新低下头,对自己的胸膛回答:“罗光绪。”

小如又问:“哪里人呀?”

皇上的头埋得更低了,对自己的肚皮回答:“凡是法家都是爱国主义者,儒家都是卖国主义者。”

小如被皇上的答非所问吃了一惊,决心再提一个问题:“肥肉好吃吗?”

小如见不到皇上的表情,只听他呼的一声吸进鼻水,瓮声瓮气地说:

“两千多年来的儒法斗争,一直影响到现在,继续到现在,还会影响到今后。”

二十三:帮主的阴谋

《海源日报》法制版发表了一篇通讯,题目叫《为争夺职位,科长谋杀所长》。文中说,“政法系统要选拔一名公安局副局长,考核了原户籍科科长梅某和原看守所所长闵某,并进行了公示。正当市委常委会准备开会决定提拔人选时,闵某意外地遇害身亡。从现场判断,这是一起故意谋杀案,警方找到的证据表明,此案系梅某为铲除竞争对手所为。”

报道指出,“此案的告破在全省政法系统引起了巨大的反响,职务重要还是服务重要?从警为什么?海源市公安部门围绕这些

主题展开了一次大讨论。”

报道最后说,“从立案侦查到移交检察机会提起公诉,除了刑侦队找到的几个小物证,被告至今仍然是零口供。刑侦队是否能找到更加有力的证据、梅某的故意杀人罪是否成立,本报将作进一步的追踪报道。”

多年来,九爷都是《海源日报》九号房的忠实读者,他把重要的内容画好了再给小如看。小如先是泪光闪闪,当泪珠过于饱满,便成串地滚下脸颊。九爷担心小如的泪水打湿了报纸,边收回折好边说:“你想做个知识分子,但选错地方了。号房里只有强者和弱者,没有仁者。”

小如拭去泪水,愧疚地说:“我太天真了。怎么办才能补救呢?”

九爷用折好的报纸指指外间的新娘说:“他比你更知道该怎么办。”

新娘和独眼由于缺少脂肪而铁青的脸整天阴沉着,九号房再次箭拔弩张,战事一触即发。

突如其来的机遇使九号房风云骤变。九爷掐指一算,“该有新兵来了,”他说。摆在小如面前的首要问题是,如果不主动招揽安置新兵的事宜,一旦让帮主先抢上手,就无异于自动退出领导地位。

这是个晴朗的午间,属于全天最暖和的时光。太阳垂直照下来,使外间的水泥板完整地罩上铁丝网的阴影。铁门就是在大家午睡时打开的,九号房群情振奋,没人看清楚是哪位干部开门,铁门就锁上了。新兵一手抱包袱一手拎拖鞋,在进里间和洗澡之间踌躇不决。铁丝网的阴影罩着他,宛如随意捆绑疏松的绳子。片刻的沉默,九号房处于短暂的权力真空状态。小如在关键时刻抢先一步,他说:

“洗个澡再进来。”

小如的话听起来和风细雨,但决定了事态的走向。新娘如接到命令的肥胖猎犬,一个箭步蹦到外间,独眼团起他的衣服扔出去,新娘伸手抓住。新娘的衣服还没穿好,新兵已看出来者不善,撂下手中什物宽衣解带了。

“你他妈屡教不改的黑脸,向我保证几次了,唔?每次都说会改正,要重新做人,做什么鸟人,还不是坐到牢里来了?大学生,你要好好开导他,我是没那个闲工夫,跟这个屎窖里的石头谈话。又臭又硬啊。”

指导员站在监窗慷慨激昂了一通就走了,这些话教育不了叫黑脸的新兵,唯一的作用是论证了小如在九号房的合法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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