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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阅读(1 / 1)

保卫是个形同虚设的岗位,事实上医药公司不需要保卫,是民政部门认为它需要,这种怪事书面语叫“因人设岗”。因人设岗对“岗”无益对“人”有益是有目共睹的,你看吕崇军,在库房周边转一圈之后,整天的时间都泡在门市部了。吕崇军不会看病也不会抓药,这不等于说吕崇军不学无术,他会的东西多哩,比如做木匠、比如喂猪。做木匠和喂猪在门市部发挥不了作用,能发挥作用的东西吕崇军也会,比如帮她们买零嘴、比如帮她们接送孩子。

俗话说“泡妞钓鱼当秘书”,指干这三件事的共同之处就是要有耐心,吕崇军的看家本领就是任劳任怨地讨她们的欢心。“正经婆娘怕唠叨鬼”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吕崇军的心思其实在叶月身上,看起来在她们身上;叶月的心思其实在吕崇军身上,看起来在药品上。

吕崇军也暗恋过几个女孩子,但从没有哪个女孩响应他的约会,从来没有。叶月给予的温情,对于一个长期缺少女人情爱的吕崇军来说,足以令他头晕目眩。门市部就是吕崇军的天堂,听叶月说话、看叶月笑脸、为叶月效力,情感的潮水一天又一天拍击吕崇军心田的堤坝。吕崇军体味着从未有过的幸福,天堂离他是如此之近,每一天都可以自由出入。

所以,当吕崇军的独眼第一次紧紧贴上叶月白若青瓷的肌肤时,他的心中在起誓,今生今世,再也不和她分开,绝不。

人不会一辈子处在幸福之中,就像花儿不会四季开放。一对在吱吱乱响的行军床上靠偷情度日的男女,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睡在同一张大床上,这对吕崇军是多大的幸福呀。“我幸福也要让你得到幸福”,从结婚的那天起,吕崇军就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句话。

什么叫世界?世界就是她有自己的计划要安排,你起誓要做的事不一定做得到,你不想做的事硬要临到你头上。有一个成语可以用来形容个人和世界的力量对比悬殊,叫“身不由己”。吕崇军和叶月都是身不由己的人。

医药公司要卖给厦门来的老板,职工怎么办?一次性买断工龄。消息传出,医药公司乱得像灌水的蚂蚁窝。“国有企业怎么能出卖呢?”“国家承认的工龄市政府怎么可以买断呢?”没有一个人想得通,吕崇军和叶月也想不通。政府知道他们想不通,卫生局和经委组成了动员工作组,要做通他们的思想工作。工作组说了:“我们不叫出卖国有企业,而是盘活国有资产。”

工作组又说:“我们不叫买断工龄,而是发放下岗再就业补助款。”

吕崇军的工龄不长,加上兵龄也不过屈指可数的几年,扣去保险金、住房公积金什么的,拿到手的“补助款”不过区区几千块。吕崇军攥着那几千块钱,就像攥着自己的一条小命,不知如何是好。叶月年龄比他大、工龄比他长,所以拿的钱比他多、拿的主意也比他多。

“我这两万多块钱,先还掉结婚债务,剩下的用来开一家美容店。你就拿着那几千块钱打工去吧。”

“开美容店?”吕崇军表示怀疑,“万把块不够吧。”

“当然不够。我跟小敏合伙,她有钱。”叶月十拿九稳的样子。

吕崇军忧愁了:“小敏,哪个小敏?就是那个开发廊做鸡的小敏吗?”

叶月本来就为下岗的事气恨难平,这下找到了

发泄理由:

“吕崇军呀吕崇军,真看不出来你满肚子男盗女娼。小敏像做鸡的人吗?真是瞎了你的狗眼。”

吕崇军最恨别人骂他“瞎了狗眼”,如此恶毒的辱骂竟然出自最心爱的女人之口,这让我们的抗洪英雄怎么消受得了?他抓起一瓶增白护肤膏砸向梳妆台,护肤膏的瓶子破了、梳妆台的镜子也破了。这两样都是女人的至爱,怎能不叫叶月心酸。

“有能耐外边赚钱去,跟女人发火算什么本事?你没瞎眼,是我瞎了狗眼。我放着当官的老公不要,嫁给一个残废,不是瞎眼又是什么?”

女人的牢骚好比她的爱情,一旦开始就没完没了。等叶月冗长的怨言一吐为快时,吕崇军已经离家出走,除了两件旧军装和军用挎包,他什么也没带走,包括那几千块钱。

吕崇军先跟一个亲戚搞装修,由于手工粗糙,混了大半年不过勉强糊口。转念一想,来到厦门投奔战友。战友大名程成诚,听起来就是三个“程”字重叠,加上他胖成三重下巴,所以外号“三层肉”。三层肉在一个叫内厝的地方办养猪场,吕崇军凭地址按图索骥,找到的却是一片工地。三层肉早就改行,在菜市场卖猪肉了。

“那地方要开发商品房了,城管中队也不让养猪。”三层肉说。

“跟你养猪是养不成,跟你卖猪肉总可以吧。”

三层肉的三重下巴叠在一起埋头思索,“那也不成,”他说,“买肉的大多是家庭主妇,你那凶神恶煞的样子还不把她们吓晕了?”

“你是说我走投无路?”

“有我一碗饭就有你兄弟半碗,这样,你就帮我杀猪好了。”

杀了几个月的猪,吕崇军刚刚有点熟练,情况又有了新变化。朋友要三层肉加盟“放心肉连锁”,吕崇军要自谋出路了。

“在我这里吃住,慢慢找工作呗。百年一遇的大洪水都难不倒我们,还能给一泡尿憋死?”三层肉安慰说。

内厝不过是一个镇,找工作还得到厦门岛内的劳动力市场。只要有相应的岗位,吕崇军就投资料,对工资待遇,从不提自己的要求。不提要求不等于工作好找,比如一只有瑕疵的次等瓷碗,价格也许是好碗的零头,就是卖不出去。吕崇军就是这么一只有瑕疵的次等瓷碗。

劳动力市场去了,人才市场也去了。在一家物业公司的摊位前,吕崇军动怒了:

“难道我连保卫都做不了吗?打枪也行、单挑也行,看看你们公司谁是我的对手。”

负责招聘的经理倒是和颜悦色:“我们没说你不行,是不适合,你应该去找更适合你的岗位。”

吕崇军把桌子擂得砰砰响:“那你说,我怎么不适合做保卫?”

“别激动年轻人,”经理垛齐被震乱的表格,温和地说,“我们物业公司的保卫不是打枪的问题,也不是擒拿格斗的问题,而是一个形象的问题。”

说到形象,吕崇军沉默了,他从那一叠表格中抽回自己的那张,转身就走。说走其实也没走,吕崇军在表格的背面写上“我要工作”四个大字,左手捏着它贴在胸前、右手高高举起打开的《军人残疾证》,站在人才中心入口的门边,以静站的方式抗议对他的歧视。

按吕崇军的设想,如果有人表示同情,他将陈

述自己的经历;如果有人出来制止,他将据理力争。始料不及的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既没有人表示同情也没有人出来制止,当然,吕崇军也没有难堪,因为根本就没人在意。人才市场就是名利市场,熙熙攘攘为名为利,谁会有闲情逸致去观察门边的一个人手里举着什么呢?

吕崇军的举动耽搁了一个人的行程,那就是他自己。内厝在同安的腹地,得越过集美大桥转两次车才能抵达。吕崇军站到下班才扔了“我要工作”、收起《军人残疾证》,回内厝就太迟了,也没有车了。

这个夜晚,吕崇军睡在梧村车站;往后的夜晚,吕崇军经常睡在梧村车站。

吕崇军不论坐在哪里,前后左右的旅客都主动散开,这让他心寒,同时也让他有足以躺平的位置。车站是个嘈杂的地方,适合人来人往,不适合休息安顿。吕崇军偏偏要在这个嘈杂的地方过夜,就不得不借助一种叫“安定”的药丸子。安定裹有淡黄色的糖衣,假如服开水吞下,将不会有任何难受的异味。可是车站没有开水,夜深人静也买不到矿泉水,吕崇军揭开一听八宝粥,塞进一片安定。

这时,一个拉着带轮行李箱的军人朝吕崇军走过来,笑容满面的样子,一点看不出对独眼的惧怕。吕崇军看着行李箱在自己跟前停下,军人进而坐在了身边:“先生请问,这时候还有去同安的车吗?”

吕崇军对自己的脚尖说:“肯定没有。”

“那只好打的啰。”

“你要去同安哪里?”

“新民。”

“太偏僻了,”吕崇军说,“哪个的哥愿去?”

“谢谢你,”军人站了起来,“我找个地方住下来再说。”

“如果是一个晚上,躺一躺就过去了。”

“就这?”

“我曾经是军人,老睡这。”

“是吗?”军人的疑问中透出他乡遇故知的惊喜,吕崇军抬起头,亮出能说明他诚实的证件。军人接过《军人残疾证》,好像接到来自故乡的家书,反复端详简单的两行字:“因抗洪救灾导致左眼缺失,二等甲级”。

“哎呀呀,真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哪。”军人还了证件,掰开吕崇军虚设的左眼皮说,“怎么不装一只假眼?装了假眼不就天衣无缝了吗?”

吕崇军不好意思告诉他,本来在部队就可以装假眼,是自己有意不装的。装了假眼怎能获得民政干部的同情,进而获得一份清闲的安置?军人把吕崇军的沉默理解成有难言之隐,善解人意地转移了话题:“我们找个地方吃东西吧,肚子都要闹革命了。”

吕崇军顺手将那听已经揭开的八宝粥推给军人,“你喝,我这还有。”

“这怎么好意思?”

“都是当兵的人,有什么好客气的?”

在吕崇军的期待中,军人眼皮发沉,仰靠在椅子上迷迷糊糊地说,“真是太累了。”

“唉,战友,你醒醒。”吕崇军摇一摇军人的胳膊,确认他昏迷了,摸出钥匙打开带轮行李箱。掏出夹层的五千元现金,吕崇军锁好行李箱,再将钥匙掖回军人的胸袋。

吕崇军没有走远,就在对面火车站的候车室枯坐。如果说吕崇军是十恶不赦的抢劫犯,那的确冤枉他了,他真是没有抢劫的预谋,每一步

都是水到渠成的顺其自然。

就算我借了他五千块钱吧。吕崇军心里对自己说,等我赚了钱一定捐一笔给老军人活动中心。吕崇军坐在火车站也动过把钱塞回行李箱的念头,然而,摆在他面前的当务之急是眼睛问题,假眼不装,永远都没有就业的机会。吕崇军的心思就这么摇摆着、冲突着,一直挨到天亮。

吕崇军没有进内厝跟三层肉告别,而是用《军人残疾证》买了一张半价的火车票回到了海源。吕崇军还在火车上,厦门警方就破获了这起“利用精神药物对旅客进行麻醉抢劫的恶性案件”。厦门警方破案的过程极其简单,根据被劫军人的描述,加上车站军人窗口售票员的回忆,轻易就得出吕崇军已经回海源的结论。

接到厦门电话,海源警方一查,吕崇军,不就那个医药公司的保卫吗?既然回来了,那就去接站吧。考虑到吕崇军的体格与退役军人的背景,海源公安局把刑侦队所有的大个子都挑出来了。

吕崇军乘坐的城际列车抵达海源正好是中午,走到出口处,炽热的阳光直射下来,刺痛了通宵未眠的独眼。吕崇军裹挟在人流之间给埋伏在两边的警察以鹤立鸡群的感觉,他停下脚步,打算揉一揉酸胀的独眼,警察剥夺了他的机会,他们两边夹击,迅速将吕崇军摁倒在地、架出人流。

“夺妻之恨、杀父之仇”,吕崇军当然知道关进看守所落在王苟手里意味着什么。吕崇军并非要弄成什么“零口供”,而是觉得一个抗洪英雄落到今天的下场实在愧对江东父老,也不想有什么口实抓在王苟手上。所以,无论在刑侦队还是在三号房,除了保持沉默,吕崇军别无选择。

让吕崇军感叹世事难料的是,不到一年,叶月居然沦为“鸡”,被“扫黄”扫了进来。叶月不但扫进来了,而且早就送走了。

十九:钱单风波

吃过早饭,独眼吕崇军就开始讲述他从抗洪英雄一步一步沦为抢劫犯的经历,讲到进九号房,刚好是收监时间。铁门一上锁,独眼的故事有了结局。

“我就进来了。”独眼说。

在叙述过程中,独眼的行伍生涯被点名打断、爱情被午睡打断、抢劫被晚饭打断。独眼仅有两个听众,一个是小如,另一个是九爷。小如知道九爷听得很认真,因为九爷自始至终没有插话,而是面带微笑研究自己的掌纹。独眼提醒九爷说:“好了,轮到你告诉我王苟是怎么折磨叶月的。”

九爷握起拳头、收起掌纹,像虫一样拱起头说:“我不知道,只有一个人知道。”

“谁?”

“帮主。”

九爷又不说话了,小如说:“你进来那天,差点被你掐死的那个。”

独眼一个箭步,揪住后衣领将帮主从交通的身上揭下来,拎到九爷和小如面前。独眼说:“我就是叶月的新丈夫,你知道她的事?”

帮主被独眼的这句话钉在原地,惊骇凝固在脸上。帮主做了个奇怪的动作,他拉起独眼的手,将它摁在自己的脖子上,绝望地说:“你掐死我吧,死了更痛快。”

独眼试探性地收紧动脉,帮主闭上眼、垂下双手,摆出视死如归的派头。帮主放弃抵抗,独眼反而不知如何是好,松了手。独眼松了手,帮主睁开眼睛说:“我让你动手你不动手,那就别怪我不合作。”

帮主清清嗓子,开始纵声歌唱:

“我曾经问个不休

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喊什么喊?”哨兵的辱骂从监窗扑面而来,“你他妈的臭鸡歪哭丧是吗?”

哨兵的到来正是帮主所盼望的,所以他没生气,反而高兴地说:“我要见指导员。”

“指导员又不是你爹,想见就见?”

帮主也不计较,接着唱:

“我要告诉你等了很久

我要告诉你最后的要求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你上来。”哨兵笑了,向帮主神秘地招招手,“我有话跟你说。”

帮主不知是计,纵身一跃抓住了监窗的钢筋,引体向上把脸贴近哨兵。哨兵的手抄在身后,帮主凭直觉感到有危险,来不及放手,天灵盖就遭到坚硬的一击。帮主掉了下来,头顶立刻就是一个大胞,这时才看清楚哨兵的手上攥着腰带。哨兵得意扬扬,用刚才攻击帮主的腰带铜头敲敲钢筋说:“怎么样,它是不是比指导员更有威力?”

交通端来一杯凉水,帮主沾一点在手上拍拍头顶的肿块,认真地说:“你可以不去报告,出了人命谁负责?”

哨兵这下哑巴了,扎好腰带悻悻离去。

指导员满身酒气出现在监窗口,皱起眉头干呕了几下,呼吸顺畅了才说话:“你们谁要出人命呀?等明天都等不及?”

小如说:“等指导员酒醒了,再出人命也不迟。”

“你小子管天管地还管我拉屎放屁?”指导员不高兴了,“老子堂堂正正做人清清白白做官,喝两杯小酒怎么啦?还不是为了看守所,为了你们?这年头两袖清风、一身酒气的都是党的好干部。叫我来干吗,就是为了批评我喝酒?”

帮主开了腔:“是我请你来的。”

指导员嘿嘿一笑:“你解小飞还没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屙什么屎,又想换房?”

“对。”

“你死了这条心吧,我喝醉了不给你换房,酒醒了你更别想。”

帮主恶狠狠地说:“不换我就去死。”

“那就去死好了,共产党人从来不怕威胁。”指导员又呕出一股酒气,转身要走。

“报告。”九爷严肃地说,“我要汇报。”

指导员还是走了,不过抛下一句话:“死人的事都可以明天再说,何况是汇报!”

翌日早餐,帮主将自己大半碗的稀饭倒给交通,剩下小半碗抬在手上大声吆喝:“谁要稀饭?谁要稀饭?”

没人敢喝帮主的稀饭,只有皇上例外,他愉快地接受了帮主的施舍。九爷悄悄对坐在身边的小如说:“帮主要绝食了。”

指导员点完名再提审九爷,从号房到提审室的路上,走在前面的指导员抱怨昨晚被朋友的水酒灌醉了。九爷纠正说:

“不是水酒,是连城老酒。”

指导员吃惊地回过头:“你知道?”

“水酒是经过肠胃消化掉的,而老酒不是,连城老酒下肚了就化成血液,会从皮肤里渗透出来。”

“昨晚是喝了两碗连城老酒。”

“不过又改喝啤酒了。”

两人这时走到了提审室后面的空地上,“还真看不出来呀,”指导员停下脚步,“这一套是谁教你的?”

“没什么,喝酒喝死的人我还是见过几个的。”

指导员觉得九爷在指桑骂槐,又找不到证据。“什么酒都一样,喝下去就是马尿不如。”指导员转移了话题:“我们不进去了,就站在这说话。那个独眼开口了没有?”

“跟我开口了,你现在提审他也一定会开口。”

指导员迫不及待:“他跟你说什么了?”

九爷莞尔一笑说:“我只负责让独眼说话,不负责汇报案情。我能代替他签名按指模吗?不能。”

指导员表示怀疑:“他如果不开口呢?”

“如果不开口,”九爷说,“我教你一句有杀伤力的话。”

“什么?”

“你就说,我要把帮主调离九号房。”

“你他妈的总是神神叨叨。”指导员踢了一下九爷的腿肚子,“罪犯都像你这样,哪还有我们的活路?回号房吧。”

说是踢,其实指导员只是用脚尖轻轻碰了一下九爷的裤管。九爷弯下腰,一下一下拍打它,全然不理睬指导员的催促。

走到九号房铁门口,九爷又提了一个令人费解的要求:

“礼拜五给我送半只烤鸭来,要脆香型的那种。”

指导员准备开锁的手停在半空,狐疑地瞪着九爷,九爷附在指导员耳边说:“帮主从今天开始绝食,今天周一吧,熬到周五,他就该开禁。”

指导员唉声叹气,边开锁边骂“他妈的他妈的”,不懂骂的是九爷还是帮主。指导员推九爷进去,换了独眼出来。

帮主的午饭不再分给别人,而是摆在面前任由它渐渐变冷,这样,全号房都明白了他要绝食。帮主不吃饭仍然引吭高歌,这种跟前摆一碗饭唱歌的样子给人以慷慨悲歌的印象。晚餐再不吃,帮主就唱不出歌了,只是吸溜着鼻水发呆。

独眼晚饭后才回到九号房,自己的一碗饭吃完,帮主的冷饭也想吃了。

“你吃了他的饭,他还叫绝食吗?”

独眼被九爷的话吓了一跳,那碗冷饭很不情愿地放回原位。九爷又问:“都说了?”

“都说了。”独眼用指甲剔剔牙缝的菜丝,说话有点含混,“早知道王苟去党校学习了,何必装哑巴?我这是领导面前放臭屁——”

“怎么样?”

“自己吓自己。”

“说了好,争取搞个从宽。”

独眼悲叹说:“我他妈的一个抗洪英雄沦为抢劫犯,还不如让洪水淹死得了。”

九爷不以为然:“想死容易,随时都有机会。”

“不一样,”独眼反驳说,“那时候死重于泰山,现在自杀轻于鸿毛。”

小如哑然失笑:“你问问帮主,饿死自己是重于泰山还是轻于鸿毛?”

在九号房,对帮主的绝食深感不安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独眼。“饿死怎么办?”独眼每次这样问九爷,九爷都淡然一笑。独眼决定亲自出动劝说帮主:

“你这是何苦,不是自作自受吗?身体弄垮了,活在世上还不是废人?”

帮主说:“我要换房。”

独眼说:“外面有没有女人在等你?就是出去了也不中用了。”

帮主又说:“我要换房。”

独眼不耐烦了:“不就叫你说一下我老婆的事,用得着绝食?操。”

帮主还说:“我要换房。”

独眼倏地站起来,踢了一脚死蛇似的帮主:“你是屎窖里的石头呀?我算是秀才碰到兵有理说不清。”

大家都笑了,因为帮主更像秀才,独眼才是兵。

僵持到礼拜五,帮主开始两眼呆滞、牙关紧闭、四肢伸直。独眼和新娘像翻烙饼那样将他翻了个身,帮主柔软地就势趴在床板上,好像被抽去了骨架。

“这样不行。”小如说,“压瘪了鸡巴可是世世代代的事。”

昨天开账,新娘用钱单开了三碗大肉,肥墩墩的猪肉送进来的同时,小鸟还塞进来一个塑料袋,说是“九爷的”。

打开塑料袋,浓烈的烤鸭香味扑鼻而来,九爷挑了一个腿,其他都交给小如。小如不解其意,疑惑地看着九爷,九爷举起鸭腿在鼻子下嗅嗅,满脸是香味袭人的陶醉。小如一下就明白九爷的用意,招呼独眼、刀疤、新娘和帅哥靠向帮主头顶,把鸭头、鸭掌、鸭翅膀之类鸡零狗碎的分给他们。这时,独眼他们也领会了小如的意思,把没肉的骨头咬得喳喳响,连连赞叹“好香好香”“好吃好吃”。

帮主的嘴唇动了几下,大家视而不见,继续谈论狗肉和白斩兔等海源名菜。小鸟在铁门外分饭了,小如接过刀疤抬来的饭大声宣布:

“中午就吃烤鸭,今天的猪肉又肥又烂,留晚上吃吧。”

这时,小如听到帮主轻声说:“水,我要水。”

小如一个眼神,独眼端过茶杯,扶起帮主一口气喝了。歇了一会,帮主又小声说:“我要上厕所。”

独眼和刀疤把帮主扶起来站稳,小如搂了一下帮主的腰,竟然像烤干的烟叶那样轻飘。两人架着帮主一步一步往厕所挪动,牵他蹲下后,小如招手让独眼和刀疤回来里间。小如十指撑开塑料袋,将鸭肉凑到交通鼻子底下,亲切地问:“想吃吗?”

交通以为有诈,搂紧饭碗不敢看鸭肉,转而看小如的眼睛。小如的眼里清澈真诚,交通放下心来实话实说:“想。”

“想吃就好。”小如翻过塑料袋,所有的鸭肉都倒在交通碗里,再抓两块用手纸包了,塞到交通手上说:

“就说是你偷的。只要让帮主吃下这两块鸭肉,碗里的全归你。”

交通扭起腰肢走向厕所,打开手纸,附在帮主耳边悄悄说:“偷来的。”

帮主使劲伸长脖子,见大家都在里间吃午饭,突然向鸭肉咬去,连手纸也进了嘴。帮主就这样光屁股蹲着茅坑吃鸭肉,双手颤抖、慌不迭地,一眨眼工夫就吐出了纸浆和骨头。

除了一点尿水,帮主什么也没屙出来。交通托他起立,帮他穿好裤子,扶他进了里间。然而帮主进不了里间,独眼和小如一高一矮笑眯眯地挡在门边,帮主的大脑长时间缺乏营养,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独眼掰开帮主的嘴,凑过鼻子嗅了一嗅。

“果然有鸭肉味。”独眼的胳膊横在门框上说,“你是选择吐出来还是选择跟我们合作?”

帮主并不答话,弯下腰钻过独眼的胳膊。

小如大获全胜,笑吟吟地说,“沉默就是默认,默认就得写。好好写吧,把闵所长得罪王苟的前前后后写清楚。”

二十:转折

叶月拘押进看守所的那天晚上,正好是星期六,王苟去托儿所接儿子了。星期天是王苟的班,接过闵所长移交给他的《刑拘记录》,随手一翻,记录中夹了一张尚未归档的《劳动教养决定书》。这份由海源市劳动教养管理委员会下发的劳教书,让王苟的心情起了变化,就像结疤的伤口被人撕开,痛切的往事再次呈现在脑海中。

劳教书首先是叶月的身份介绍,然后是简历,接着是“现查明叶月的违法事实如下:

一年来,叶月、罗小敏等假美容厅之名,行卖淫留娼之实。叶月从医药公司下岗后,与两劳释放人员罗小敏合资开办佳丽人美容美发厅,从事女性美容美发经营活动。由于客源不足,法人代表罗小敏向工商部门申请,在原有美容美发厅的二楼增设男性美容按摩业务,并招收王述红等七名按摩小姐。从此,佳丽人美容美发厅为顾客提供色情服务,叶月和罗小敏先后还在合租的套房内留宿嫖客二十六人次,并收取嫖金五千余元。”

劳教书最后说:

“综上所述,叶月积极参与罗小敏的卖淫团伙活动从中渔利,严重扰乱社会治安。为维护社会治安秩序,教育本人,根据《劳动教养试行办法》之规定,决定对叶月收容劳动教养一年。

如不服本决定,可在接到本决定书后15天内向本委申请复议。”

王苟觉得自己的心跟这份劳教书牢牢系在一起了,每读一句就被扯痛一次。王苟读了一遍又一遍,想读出叶月的心情,劳教书当然没有写叶月的心情。王苟又翻到背后看看有什么,劳教书的纸背当然不会有什么。王苟有一股不可抑制的冲动想做点什么,但他心里清楚,除了一家人见见面自己并不能做什么。

王苟锁好《刑拘记录》,从房间抱出儿子王小杰。

帮主身穿“内役”制服,正在打扫大院里的落叶,老远就看到王苟怀抱一个孩子朝自己走来,孩子的小裤管有一只是空的。王苟让帮主接过孩子,打开一间提审室,往号房方向进去了。孩子瘦弱的程度令人惊讶,帮主抱着他就像抱着一只病坏的野猫。

提审室的内门打开,进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她满脸的惊魂未定,抚摸着水泥墩小心翼翼地坐下。女人一落坐就看到了帮主怀抱的孩子,“小杰,”女人轻声呼唤,“小杰,我是妈妈呀。”

孩子犹豫了一会,才胆怯地叫一声:“妈妈。”

女人注意到孩子的空裤管,不禁尖叫起来:“怎么了小杰,你的腿怎么了?”

然而小孩趴在帮主肩头,不再与女人对视。

王苟绕进提审室,耳闻目睹了这母子相见的一幕,心如刀割。在提审室,王苟与女人展开激烈的争执,帮主从争执中得知他们原先是夫妻关系;帮主还知道,正是这场争执,给叫叶月的女人埋下了祸根。王苟的话总是言简意赅:

“残废了。”

“儿子是你手上残废的,能怪我吗?”

“贱货。”

“我是贱货,是你逼我成贱货的,是你逼我离开儿子的。”

“我没有。”

“你以为我舍得自己的心头肉吗?你用冷脸赶我走,懂不懂?”

“贪图享乐。”

“我贪图享乐?可笑。吕崇军一穷二白,我贪图他什么啦?”

王苟每一句像文件关键词那样简约的话语,叶月都能领会他的意思,因为他们曾经是多年的夫妻,包括王苟最后说的两个字:

“鸡巴”。

在帮主听来,这两个字是王苟脱口而出的谩骂,在叶月听来,王苟的全文是“你贪图享乐,贪图吕崇军牛高马大鸡巴结实。”

“你这个流氓,不要脸的流氓。”

王苟被憋得满脸通红,也被憋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是流氓,但我不嫖娼;你不是流氓,可是你做了鸡婆。”

叶月拾起一只拖鞋,砸向王苟。王苟偏头躲过了,拖鞋准确地砸在孩子的背上。孩子呀的一声哭开了,那种弱不禁风的哭泣听起来就像是一只饥寒交迫的野猫在绝望地嚎叫。

一天晌午,帮主在送完开水回厨房的路上,王苟叫住了他。王苟让帮主站在提审室的后门外,自己去提来叶月,将他和叶月一起锁了进去。帮主无法判断副所长大人想做什么,有点不安也有点激动。王苟绕进提审室那头,从腰间摘下手铐,“帮帮忙,”王苟说:“叫她伸出来,手。”

叶月支支吾吾不肯伸手就犯,帮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抓住她的手推向钢筋网那一边。咔嚓一声,叶月的双手就铐在钢筋上了。王苟又从屁股后面拔出电棍,命令叶月:“嘴张开。”

叶月不但不张嘴,反而把头深深地埋在胸前。王苟用电棍捅捅帮主的腰眼说:“动手。”

帮主从身后抱紧叶月的额头,扳平她的脑袋,再腾出一只手去掐她的腮帮子。叶月咬紧的上下牙床被挤开了一条缝,王苟的电棍指到她嘴边,但仍然插不进去。王苟咬牙切齿,说出来的话也就刺人了:“粗大吗?坚挺吗?”

叶月可能想骂“臭流氓”之类的,可惜没有机会了,她的牙根一松动,电棍就趁机深深地插进舌根。

连帮主都预料不到的是,王苟摁了通电开关,喉咙里被触电的叶月像有一股力量在猛烈地推她,整个上身沉重地往后一仰,把帮主撞向了墙壁。

王苟打开手铐,短暂的晕厥过后,叶月就苏醒了。叶月没有叫、没有哭、也没有暗自落泪,帮主本来要携扶她回女号房,被她坚定地甩开了。

假如王苟就此罢手,叶月也许是会忍辱含恨的。问题在于,王苟是一个孤僻、不合群、爱钻牛角尖的人,这种人不容易另寻新欢,同样不容易排遣愤怒。要说王苟的生活在离婚之后有什么变化,那就是学会抽烟了。抽烟不能给王苟带来出路,一次又一次地提审叶月才是他独一无二的出路。

话说回来,王苟也不是想提审就能提审叶月的,必须是双休日才行。首先,双休日不容易碰上其他干部,他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忙;其次,双休日一般没有外单位的人来提审人犯,比如公安局的、检察院的、纪检委的、律师事务所的,他们也是人,也要双休;最为重要的是,只有双休日才能把儿子从托儿所接回来,王小杰入托的是“全托式”托儿所,双休日才能跟家长见面。

是谁毁了儿子一生的幸福?正是不

知廉耻的叶月。王苟没有什么可以补偿给儿子,唯独可以为儿子解恨。王苟极少跟儿子交流,非说不可也是千篇一律的那几句话:

“恨妈妈吗?”

“不恨。”

王苟攥住那条空裤管问:“腿哪去了?”

“狗狗咬了。”

这两句对话之后,每一次王苟都要纠正儿子:“妈妈丢了你的腿。”

每天的“领导值班”由闵所长、指导员和副所长王苟三人轮流,以此类推,王苟每两个礼拜才轮得到一次双休日有班。这样,就等于王苟每半个月提审叶月一次,这次如果是周六,那么半月之后的提审就是周日了。每次提审,帮主都是王苟的得力助手。

叶月其实不用帮主动手,一进提审室就将双手伸出钢筋外让王苟锁手铐。这是她愿意的事,她不愿意的事帮主动手也没用,比如回答问题、比如张嘴。

王苟锁好叶月,点燃一支烟,摘下电棍举到她嘴边,勒令她:

“张嘴!”

有过一次教训,再也没有什么如山军令可以叫叶月张嘴了。可是要躲避电棍也不可能,因为头颅被帮主紧紧抱在了胸前。帮主奇怪的是,就这样电击不也可以教训她吗,为什么非得塞进她嘴里?这只能说明,王苟有太多的心思帮主不能理解。

王苟是一定要叶月张嘴的,否则他内心的隐痛就无法得到抚慰。王苟放下电棍,将叶月的两只袖管捋到肘部,左手举电棍到她嘴边、右手撮紧香烟,再给叶月一次机会:

“张嘴吗?”

叶月面带微笑,这种笑容是王苟所陌生的,因此刺痛了他的心窝子。香烟的火头慢慢抵达叶月裸露的手臂,当它接触到肌肤的一刹那,叶月一阵战栗。帮主感觉到她的身体像蟒蛇一样有力地扭曲,要稳住她,非得使出吃奶的力气。叶月一挣扎,火头就快要灭了,王苟低头猛吸一口、再吸一口,帮主于是闻到了一股香味,是烤肉烤过火的那种焦煳味。

王苟的呼吸急促起来,面目逐渐变得狰狞,牙根磨得嘎巴嘎巴响,一句话咬成三节才吐出来:

“快——张——嘴——”

叶月的身体突然塌了,像爆破的轮胎那样松垮下来,死劲摁她的帮主想变换手式托住她,但来不及了,叶月已经滑下了水泥墩。

有一个小小的人孤单地坐在桌子上,耳闻目睹了王苟与叶月之间战争的全过程,心如止水一言不发,他就是王小杰。

半个月的间隔正好给叶月舔伤口。烟头烫伤没有毒,只要不染生水,一周之内伤口的血液和淋巴液就会凝结成痂,痂慢慢变硬,一点一点地翘起来,最后脱离皮肤。揭下来的伤疤也是身上的血肉,叶月这么想着,找来一张纸,将它包好。

三两个回合下来,叶月摸透了规律,每次提审之前,叶月都要洗个澡、换上干净衣服。这也许是女人面对男人的本能;也许是因为有儿子王小杰在看她;更为重要的是,叶月知道,从提审室带伤回号房就不能洗澡了。叶月要感谢儿子,因为儿子王小杰,她的苦难终于有了尽头。

在王苟用烟头烫叶月手臂的过程中,王小杰的哪根神经被牵动了,大喊一声“妈妈”,做出一个惊人的动作:从桌子上跳了下来。一条腿的王小杰是不可能站稳的,他一点一点往前爬,企

图爬向自己的父母。这个揪心的举动把王苟的心都撕裂了,他扔了电棍扑过去抱起儿子,儿子却一下一下抓挠他的脸,抓一下强调一句:

“我要妈妈。”

王苟躲闪不及,脸上已是道道血迹。王苟撇下儿子重操电棍,叫帮主让开,对准叶月的头狠狠一抽,叶月一偏,电棍落在了肩膀。叶月决心顶住,但是下决心由自己,能不能顶住由不得自己。顶不住就要喊,叶月的呼喊跟其他处在危急中的人们一样,她高喊:

“救命啊——救命啊——”

王苟不是要叶月张嘴吗,这下真的张嘴了,王苟反而慌了手脚。王苟命令帮主:“堵。”

要堵住叶月的嘴比让她张嘴还难,提审室里空无长物,帮主白白转了一圈,奋不顾身地用手去蒙。叶月轻易就咬住了帮主的手指,帮主吓了一跳,像甩掉一条蛇一样甩掉叶月的嘴。

闵所长出现了。闵所长并不知道,他的出现将把自己置于死地;也将改变王苟和帮主的命运。早知道这些,闵所长就办事去了。闵所长冲进来的时候有一点慌乱,管教干部都一样,如果要出人命他肯定会慌乱。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王苟没有应答闵所长,抓起桌上的钥匙准备开锁送叶月回号房。闵所长一把夺了过来:“你抱孩子走吧,我了解一下情况。”

闵所长的慌乱转移到了王苟脸上,王苟就是这样的人,一个简单的事情都说不清楚,这么复杂的事情怎么说得清楚呢?所以王苟什么都没说,抱起孩子出去了。

“你怎么跟女人犯关在一起?”

帮主急出一头冷汗,回答不了闵所长,只好比画一个空洞的手势。值得庆幸的是,闵所长不再追究帮主,转而问叶月:

“为什么喊救命?”

“所长你看我的手,”叶月说,“他用烟头烫我。”

叶月手臂上果真有一个圆形的黑印,闵所长看了说:“王苟这人有才华、也有些固执,虽然你们以前是夫妻,这样对你很不应该。”

叶月哭了,是那种愁肠寸断的忧伤。“我实在受不了,你们送我去漳州劳教所吧。”

闵所长打开手铐,“你就原谅他一次,我好好教育他。”闵所长劝慰叶月说,“王苟这样对你,说明他忘不了往事。”

“不止一次。”叶月悲愤地说,“我手上已经十个疤痕,五个月来他虐待我十几次了。”

叶月左手臂上两排整齐的圆形疤痕,触目惊心的事实让闵所长难以置信,“他到底想干什么呢?”闵所长说,“他这样做总有个目的呀。”

叶月泣不成声:“他要把电棍塞进我嘴里通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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