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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部分阅读(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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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白杨表哥。”

事实证明,帮主为说这句话所作的努力是有回报的,华山剑果然手下留情,要不然帮主不知要吃多少苦头才能使饱经惊吓而怒火中烧的哨兵摆手。

枪声就是命令,听到命令的武警中队在指导员的指挥下倾巢出动,马上形成了对帮主的合围之势。带队的排长高呼:“举起手来,你被包围了。”

从水稻中站起来的首先是华山剑,他当然不用举手投降;靠华山剑拉一把,帮主才摇摇晃晃直起腰,他也没有按排长的命令举手投降,没站稳又蹲下去捧水洗脸了。

帮主蓄谋已久的越狱行动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粉碎了,这次行动改变了两个人的生活,一是华山剑荣立三等功一次,本来安排年底退役的,据说上级正在考虑给他争取一个转士官的指标;二是帮主自己,暂时是回不了九号房了,一个月的禁闭坐完是不是关回九号房也难说,因为那时候王苟早就回来当所长了。

现在,九号房的热门话题是关禁闭到底是什么滋味?要知道关禁闭的滋味,得先知道禁闭是什么样子。大家纷纷发表高见,但都是道听途说。简单的道理是谁关过禁闭谁就最有发言权,那么,谁关过禁闭呢?“谁?”独眼询问了一圈,连最熟悉看守所生活的刀疤和黑脸都摇头否认,看来禁闭问题就只能是一个悬念了。

“我关过。”九爷说。

按九爷的描述,禁闭长两米、宽一米、高一米,也就是说人关在里面只能躺着或坐着,是无法站立走动的。禁闭的内部设施是一个水龙头、一个出水孔、一条破毛毯;铁门上有圆孔,用于每天供应三个馒头,可以一次性吃,也可以分成三餐吃。圆孔是唯一的光源,趴在那里可以看到对面的一堵墙,如果运气好,还能窥探管教晃来晃去的裤管。水龙头底下的出水孔有一个凹槽,它们供洗漱用,也供屙屎撒尿冲洗用。在里面大喊大叫是没有用的,铁门的圆孔一塞,外面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九爷的描述让小如的脸色难看起来,小如一言不发,满身的细汗表明,他的心潮在起伏。九爷注意到了小如的变化,转移话题说:

“交通,你为什么哭了?”

“是呀,你哭什么呢?”刀疤捏一捏交通粉红的面颊,“是不是帮主不要你伤心了?他不要你怕什么,本大哥不是还在吧?扯。”

黑脸说:“你看交通像水性扬花的人吗,人家可是要从一而终的。”

交通哭得更伤心了,哭声却被笑声所淹没,显得只有哭的表情没有哭的效果。书记不明就里,急促地问大家: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刀疤说:“交通跟你一样,他被免职了。”

书记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迷惑样子

,又惹来了一阵笑声。也许是被“水性扬花”“从一而终”这些语汇刺痛了,独眼“砰”地一声猛跺床板,拉长脸骂道:

“你们要不要脸?拿一个小孩穷开心。”

太阳下山后,帅哥泼了两盆水在外间的水泥地,一阵闷热蒸腾上去,整个号房凉爽了许多。吃过晚饭,大家在里间外间走动走动,算是散步。号房里就九爷穿长裤衬衫,其他人都打赤膊,区别仅仅在于有的人穿半截裤有的人穿裤衩。小如和交通的皮肤最为白皙,小如的身份是牢头,大家对他好比公公对媳妇——只能看不能动。对交通就不同了,帮主关了禁闭,交通就成了公共财产,谁都可以摸一下捏一把。交通抱紧胸部东躲西藏,把嘻嘻哈哈的笑声挥洒得到处都是。在这种欢乐的气氛中,没人在意九号房的两个决策人物小如和九爷在谈论什么。俩人站在外间的铁门背后,小如提出一个建议:“我们要不要把书记的钱单收上来?”

九爷背靠铁门,站得笔直,过于宽大的衬衫袖管遮住了手背,使他有一种难以识透的神秘感。九爷的笑容长时间地停留在脸上,盯得小如心里发毛。

“为什么?”

“我们的钱不多了。”小如解释说。

“不是钱的问题。”九爷说,“这个建议表露了心迹,你胆怯了。”

“那么大数额的钱单揣在书记口袋里终归是个祸根,迟早要靠它另立中央的。书记的盟军是帮主,如今帮主关了禁闭,不正是下手的好时候吗?等书记跟刀疤几个捆在一起,我们就扳不动他了。”

“干吗要扳倒书记呢,他过几天就是铁定的牢头,因为他有胡管教做后台。”

小如不能马上领会九爷的话中之意,低头紧张地思索对策。九爷伸出右手苍白的五指,举到眼前弹了一下,感慨地说:“国庆节眼看就到了,真是弹指一挥间哪。等王苟回来当所长,指导员免职,书记当了牢头,你还有什么机会出去?”

“出去?他们没准备送我去青草盂监狱呀?”

“我是说以帮主的方式出去?”

小如的脸剧烈地变得苍白,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才避免了哆嗦。“不要激动。”九爷的右手搭在小如的两只手上,“我说过,帮主的意图就是你的意图,他因为泄露了证据要逃命,你因为掌握了证据要活命。这叫殊途同归。”

“不,我不越狱,我不坐禁闭。”小如终于控制住了激动,能够说出平常的话来。

“你的事好比一辆奔跑的自行车,不能停,一停就要倒。”九爷说,“在九号房,没有任何事情能瞒得住我,包括你的事。我亲眼目睹你将长柄剃头刀踢进平篦透气孔;把裤子踩进厕所坑洞;第一次掏粪时,你手上受的是刀伤;如果没有猜错,你一定在溢流井为自己留下出口。”

小如浑身颤抖了起来,左顾右盼一圈,好在收监在即,大家都陆续进里间了,没人听到九爷的话。小如紧紧拉住九爷的手说,“我害怕了,真的,我怕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没人知道我内心的冲突,没人知道我受了多少怯懦的折磨。”

九爷的手冰凉而细腻,它慢慢就滑出了小如的掌心。九爷将手掌盖在小如头上说:“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你为什么就不相信呢?帮主写的那些东西,一笔一画都有我的心血。”

“但是,”小如抽泣起来,“我真的害怕坐禁闭,一想到里面暗无天日伸手不见五指,有腿不能站、有嘴不能说,我心里就什么都放弃了。”

“你读了那么多书,难道不知道世界很小、心很大的道理?”九爷摩挲小如发根初长的头皮,“不能为你父亲申冤雪耻,你一生都将生活在心灵的黑暗中对吗?到时候,你有腿不能站直做人、有嘴不能大声说话,岂不是一辈子都关在禁闭中?干吧老弟,你一定会成功的,相信我,相信我的判断。”

“还有一点我始终不理解,”小如慎重地说,“你这样尽心尽力尽意帮助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时八号房响起了开铁门的声音,说明小鸟在收监了。九爷勾住小如肩膀朝里间走去,完成艰难对话的最后一句:

“明天,我会告诉你一切。”

34

九爷的大名叫柳天久,柳天久九岁那一年,家庭降临了一场突发的变故,在城东花炮厂当车间主任的父亲柳大志被炸瞎了双眼。这次由搬运工点火抽烟导致的爆炸事故造成八人死亡、十三人重伤、二十七人轻伤的严重后果,柳大志就是重伤之一。这是一个热浪滚滚的夏夜,据目击者称,爆炸的火焰把城东的天空都染红了;这是一个恐怖的黑色夜晚,警车的笛鸣和生离死别的恸哭持续到天亮,全城都在喧哗与不安中度过了这个不眠之夜。

再大的悲伤都有平息的时候,就像再大的爆发都有宁静的时候。当城东花炮厂恢复生产宁静再现的时候,柳家天崩地裂的悲伤也就渐渐平息了。平息了悲伤意味着重新面对现实,摆在柳家面前的现实是,柳大志“病退”后的收入少了,开销却大了;柳大志住在城里、柳天久同母亲张玉琴住在乡下,这种城乡分居的局面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张玉琴要进城工作、柳天久要进城读书都必须具备一个前提,那就是张玉琴农转非,因为那时候的户籍政策是子女随母亲。

在海源,农业户叫“吃谷子的”、居民户叫“吃白米的”,农转非叫“脱谷皮”、工人转干部叫“坐藤椅”。脱谷皮、坐藤椅到底有多难?跟干部进北京见到毛主席他老人家一样难。脱谷皮、坐藤椅到底有多幸福?跟干部进北京见到毛主席他老人家一样幸福。那时候,勤劳智慧的海源人民总结了人生的三大幸事:

农民脱谷皮,

工人坐藤椅,

干部见主席。

如此高难度、最幸福的事情,靠一个瞎子柳大志和一个农妇张玉琴显然是摆不平的,非有贵人相助才能实现。

张玉琴虽然是农妇,却长得高挑修长,并有着惊人的美貌,她美到一种程度,谁也猜不出她是农妇,都以为她是城里坐藤椅的国家干部。张玉琴与柳大志的婚姻可以说是天造地设,柳大志是“国营企业工人”,这个头衔的威猛程度远远超过现如今的“集团公司总裁”;而张玉琴除了美丽还有初中毕业的骄人学历,那时候的初中学历至少相当于现如今的本科。他们给儿子取名“柳天久”,就是要让爱情天长地久的意思。张玉琴的婚姻改变了张坊大队全体社员的教育观念,女儿也应该读中学,“弄不好还能嫁个国营企业工人呢”。

漂亮的女生都有男生暗恋,张玉琴能例外吗?不能。能嫁给暗恋她的男生吗?也不能。因为张玉琴出嫁的时候,那个

男生仅仅是他所在的大队民兵营的排长。排长唯一的特权就是民兵训练的时候可以斜挎一把老式驳克枪,想脱谷皮,那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今后的路程更长,工作更伟大、更艰苦。

毛主席他老人家万里长征都可以走完,民兵排长也可以脱去谷皮吃上白米。国营企业工人柳大志变成瞎子的那一年,民兵排长走完了从排长到连长、到营长,从民兵营长“选青”到派出所,从派出所选调到公安局户籍科的艰难奋斗之路。

现在,这位公安局户籍科民警就坐在柳大志家里,为了说话方便,我们尊称他为贵人。贵人每次来,都可以吃上张玉琴亲手做的蒸鸡蛋,加白糖和米酒的那种,在客家人看来,这是最隆重的礼遇。贵人来了几次,张玉琴的户口就迁进了城关;贵人再来几次,柳天久就进了劳动小学。

劳动小学是一所只有教学楼没有操场的街道小学,一到课间操时间,整条巷子就要被做操的孩子们挤得水泄不通了。操场不重要,重要的是,居民户子弟才有资格入读。劳动小学就在城东花炮厂宿舍的背后,但柳天久是从来不把同学往家里带的,他不想让任何同学知道家里的景象。

双目失明的柳大志为了增加家庭收入,学会了粘贴冥钱。这个工作很简单,把一张长方形的金纸用浆糊粘在更大的一张长方形草纸上即可。金纸和草纸都是殡仪馆的老顾裁好送来的,张玉琴摆好它们的位置、调好浆糊,柳大志就可以趴在桌上工作了。粘冥钱的报酬不能以斤计,更不能以张计,而是以麻袋计,粘一麻袋赚十块钱。柳大志每周或十天可以粘一麻袋,殡仪馆的老顾每次都带来两大捆金纸和草纸,留下十块钱,捎走一麻袋可以供死人在阴间使用的冥钱。

柳家其实只是二楼的一个套间,走廊尽头是公共厕所,厨房在楼下。里间是柳大志夫妇的卧室,外间原先是客厅,现在成了冥钱加工车间兼柳天久的卧室。草纸、金纸和已完工的冥钱堆积如山,传达出死亡的气息;柳大志痂疤模糊的眼眶、被浆糊磨得油光滑亮的袖套、沾满饭粒菜渣鼻涕的胡须,所有这些都让柳天久难以面对同学们。柳天久尤其不愿让同学碰到殡仪馆来的老顾,形销骨立的老顾身上总是有一股腐肉的味道,苍白贫血的十指和指甲缝中的污垢也容易带来目击者的噩梦。

这就注定了柳天久是个行为孤僻的学生,尽管成绩出奇的优异,每学期的成绩单上,班主任仍然要在评语栏写上一句,“性格内向,与老师和同学们交流不够”。整天盯着大眼睛冷冷看人的柳天久,靠出众的考试成绩平衡了老师和同学对他的印象,直到读初三的那一年冬天,平衡才被彻底打破了。

张玉琴进了啤酒厂当洗瓶工,工作跟柳大志一样单调乏味:将啤酒瓶套进飞速旋转的筒状毛刷,筒状毛刷的顶部自动喷射出水,冲刷数秒后将啤酒瓶放进传送带,由另一个女工用钢刷死劲刷去被水泡软的商标。这个宝贵的工作完全弥合了张玉琴因丈夫失明产生的痛楚,欢喜快乐不是来自枯燥的洗瓶过程,而是来自理想的实现。张玉琴梦寐以求的就是做个国营企业的工人,如今这个愿望变成了现实,还有什么比理想的实现更值得高兴的吗?当然,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有贵人相助。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老师有事请假了,物理课临时改为自由活动。同学们打球去了,不爱

运动的提前回了家,比如柳天久。进了宿舍楼大门,柳天久发现瞎眼父亲坐在大院里的花坛上仰脸朝天,他瞅瞅身后,确认没有同学在看他,才靠过去跟柳大志说话:

“下来干吗,爸?”

柳大志抬起沾满浆糊的手,攥住柳天久的书包背带说:“你怎么这么早就回家了?快,坐下来。”

“我要上楼。”柳天久担心被同学看出他们的父子关系,拽拽柳大志的肩膀催促说,“快上楼回家吧,你。”

柳大志攥住书包背带不放:“我不回家,你也不能回家。”

“那你一个人坐吧。”柳天久急了,卸下书包独自上了楼。柳大志大声喊:

“天久回家啦。天久回家啦。”

柳天久感到奇怪,这种喊叫显然不是对他说话,像是朝楼上通风报信。心中一警惕,脚下的速度就加快了。打开门,外间没人;不对劲,再打开里间的门,柳天久就什么都明白了。

里间有两个人,一个是柳家贵人,另一个是张玉琴。突然见柳天久推门进来,两个人可以说呆若木鸡,呆若木鸡的意思就是停止了所有的动作,连思维都凝固了。其实他们听到柳大志的喊话就开始穿衣服了,只是手忙脚乱的穿得太慢,或者说柳天久走得太快,以至于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完全掩饰他们的赤身裸体。因为贵人先穿衬衣、张玉琴先穿短裤,所以,在推开门的那一瞬间,贵人呈现给初三学生柳天久的是赤裸的下体,而张玉琴正相反,她呈现给儿子柳天久的是无遮无拦的上身。要命的是,在那一瞬间他们都面对柳天久,他们看到,在那一瞬间,柳天久眼睛里少年的火焰熄灭了。当然,那一瞬间非常短暂,短暂到连转过身去都来不及。事实上,他们立即就采取了应急措施:贵人双手捂住耻处;张玉琴则抱紧前胸。不过这是一个多余的动作,当两人完成这个应急措施时,柳天久已经帮他们关好门了。

贵人穿戴整齐出了门,马上又踅回来,大盖帽忘在里间了。张玉琴一直躲在里间哭泣,天黑了也不出来做饭。柳天久估计晚上是没饭吃了,打开菜柜,里面有两个馒头、一根香肠。剥开香肠,柳天久想到贵人的阳具,他从没见过成年人的这东西,总觉得它长大的程度与贵人小巧的身材不成比例。香肠是没法吃了,柳天久咬了一口馒头,母亲丰硕的乳房浮出了脑海。张玉琴比贵人高半个头,柳天久清晰地记得,那两个沉坠的乳房与贵人的肩膀处在同一个高度。

柳天久吐出嚼烂的馒头,还干呕了一下,随手抽一张草纸揩了嘴巴,出门去了。柳大志仍然在花坛枯坐,仍然仰脸朝天,仍然攥着书包背带。柳天久走到父亲身边,掰开一个手指,再掰开一个手指,最后抽出书包背带。柳大志一句话都没说,但柳天久却被深深震撼了,因为痂疤模糊的眼眶里居然流出两行泪水。

那一夜,柳天久没有回家,他钻进桥洞,头枕书包到天亮。在柳天久看来,拱桥有张玉琴乳房一般的弧度;月牙像贵人的阳具一样阴险;那些眨巴眨巴的星星呢,无疑是他们惊慌的眼睛。

第二天的世界,阳光同样温暖,色彩仍旧明亮,人们还在微笑,但不知怎么搞的,柳天久再也无法完全欣赏眼前的一切美景。柳天久以他的少年之心敏锐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远离了往日单纯无忌的生活,当每一天都要体验母亲的

偷情之事时,就无法逃脱耻辱的阴影。无论眼睛见到的是什么,柳天久都会跟那永恒的一幕联想起来,并沉浸其中挥之不去。慢慢的,那一幕就侵蚀了少年柳天久享受生活的能力。

从此,柳天久再也没有同父母一起吃过饭,他总是选择张玉琴出门的时候回家,吃留给他的冷饭冷菜。没有人知道柳天久在哪里过夜,从黄昏到夜朗,都有可能见到一个身材高挑的苍白少年匆忙穿过劳动小学门口的狭窄小巷,但路人永远无法获知他的去向,因为他对任何人的询问都以白眼应答。

用一个词来形容柳天久学习成绩的降落速度之快最准确不过了,这个词叫一落千丈。柳天久仍然在听课,不过从来没有打开过课本,眼神对着空洞的某处,偶尔露出古怪的笑容。数学老师姓安,是个矮胖的老处女,刚刚被一个有妇之夫抛弃。安老师想知道柳天久为什么发笑,于是颠着一对大乳房走过去。柳天久的笑容没有改变,安老师心虚起来,难道是笑我吗?她伸出硕大的三角尺,拍拍柳天久的课桌质问:

“为什么要耻笑老师?”

柳天久像从梦中惊醒那样皱起眉头,诧异地盯着那把来历不明的三角尺。安老师把柳天久的诧异误解成怠慢,口气更加尖锐了:

“我有那么可笑吗,啊?”

这个问题让柳天久感到惊慌,因为他毫无准备。紧急情况下,柳天久抽抽鼻子,还好,捕捉到了蛛丝马迹。柳天久严肃地说:

“你为什么要用越南香水呢?越南香水虽然也香气逼人,却是庸俗的味道,远不如法国香水那么高雅,那么能刺激男人的欲望。”

“别说了,够了。”安老师刚才用三角尺命令柳天久说话,现在又用它来命令柳天久闭嘴。

安老师哭了,边哭边投诉班主任。班主任是个中年妇女,儿子也在这里读初二,这就注定她是性情温和的人。班主任温和地问安老师:

“柳天久到底怎么侮辱你了?”

“不堪入耳呀。”安老师说,“哪里像个初中生的样子,简直是社会上的残渣余孽。”

班主任来到教室,同学们将她和柳天久围住了,柳天久有点慌乱,他不懂自己做错了什么。班主任张开五指,插进柳天久蓬乱的头发,像受到主人安慰的猫那样,柳天久平静了。

“告诉我,你说安老师什么啦?”

柳天久蹿动一下崭露头角的喉结,嗫嚅说,“我向她提了个建议,不要再用越南香水了。”

同学们哄堂大笑,洪水般的笑声冲毁了柳天久内心的平静,他不安起来,拨去班主任的手,捂紧自己的耳朵。班主任支走其他同学,将柳天久领到办公室,判断没有别人注意他们的谈话了,才说:

“你怎么会想到香水?”

班主任拉过另一张皮折椅,柳天久面对班主任坐下,精神又放松了。“我还想到另一个问题。”他说。

班主任点点头鼓励他,“什么问题,你慢慢说。”

“安老师不该用地摊上卖的乳罩,要用名贵一点的品牌。”柳天久说,“乳罩的作用不是把两团肉扣住就完事了,还必须美化自己。”

班主任上门家访那天,柳天久仍然不在家。听班主任如此这般一说,张玉琴流出泪来:

“我拿他一点

办法都没有,讨债鬼白天不跟我们一起吃饭,晚上睡在外面同学家,我前世跟他有冤。”

班主任说:“抱怨没有用,关键是沟通要充分。”

张玉琴说:“可我,不敢见他。”

班主任握住张玉琴的手说:“鼓起勇气来,天底下哪有母亲不敢见儿子的?”

“你不懂的,”张玉琴说,“我没法跟你讲。”

整个家访过程班主任都不知道柳大志的态度,因为她根本就没胆量正面瞧一眼柳大志的脸。

张玉琴不是想见儿子就能见儿子的,好比一个升斗小民不是想见市长就能见市长的,为了跟自己的儿子柳天久谈一次话,张玉琴在家连续潜伏了八小时。所谓潜伏就是骑单车假装去上班,半路锁好单车踅回来悄悄从小门溜进宿舍大院,再上楼回家。

柳天久被张玉琴逮个正着的时候,已经是下午第三节的课间休息。柳天久盛一碗饭,兑几滴酱油、夹一块豆腐卤就吃开了。张玉琴蹑手蹑脚走出里间,无声无息地站在饭桌前。柳天久稍稍愣了一下,随即就自然了,旁若无人地又吃了一碗。张玉琴的脸上风起云涌,但说不出一句话来,尴尬把她的心都撕裂了。柳天久吃完收了碗筷,拎起书包就要走,门却被张玉琴挡住了。柳天久歪过头没说话,脸上是“你想干吗”的表情。

悲哀喷涌而出,张玉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错了,妈妈认错还不行吗?”

“你没有错。”柳天久说。

“那你怎么可以不回家?怎么可以不读书呢?”

“我也没有错。”柳天久又说。

张玉琴吃不准儿子的意思,“那是谁错了?”

“他!”

柳天久伸手指向柳大志。在母子对话的过程中,柳大志佯装没听见,始终在粘他的冥钱,听到儿子在说“他”,柳大志停下手头的活计,感到某个严峻的问题正向自己逼来。世界上的事情有些需要含混不清、有些需要装聋作哑,含混不清就等于遮蔽矛盾;装聋作哑就等于让时间来涤荡一切。张玉琴又犯了一个错误,她太急于知道为什么了,她的急切把父子之间的内在矛盾显明出来,并推向不可调和的境地。张玉琴说:“他有什么错?”

“他应该去死。”

有一股寒意从脚底迅速渗透张玉琴的全身,以至手脚冰凉躯体僵硬。柳天久看在眼里,搡了她一把,夺门而出。

第二天,柳大志叫住了回家换洗衣服的儿子。“天久,”柳大志搓着手上的糊粑说,“你真的认为爸爸该死?”

柳天久换上干净的学生装,一丝不苟地站在父亲面前。柳大志什么也看不见,儿子说的话反而一字不漏地灌进了耳朵。

“人活在世上有的重于泰山,有的轻于鸿毛,你是重于泰山还是轻于鸿毛?”

“轻于鸿毛。”柳大志说。

“轻于鸿毛有什么意义?”

“没有意义。”

柳天久俯向父亲,用一种陌生的甜滋滋的语调说:“没有意义又不想死,这叫好死不如赖活。你活在黑暗中,生命在衰老,这个世界正在一点一点的抛弃你,好比沉入墨池,眼见不到、耳听不清、手摸不着、脚踩不到底,死亡也不过如此。真的,爸爸,我劝你还是死了好。”

柳大志的呼吸急促起来,抬起手想真实地摸到儿子的脸。柳天久躲过了父亲腌脏粗糙的手,语气更加甜蜜了:

“死亡并不可怕,就像睡着一样,只是睡到永远。所有的痛苦、疾病、灾难,都将离你远去。爸爸,你为什么不去死呢?”

手舞足蹈的柳大志好不容易捞到了儿子的胳膊,“我忍气吞声,我吃苦受累,我为什么要这样,还不是为了你吗?”

柳天久并不挣脱,继续他的耐心劝说,“为了儿子是你内心一个拒绝死亡的借口,我知道,你不是留恋这个世界,而是害怕死后不懂要去哪里。其实,去哪里的事不用你管,你只要向这个世界告辞就行了。”

“心肝命呀,你这样逼我,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对我当然有好处,我的父亲戴绿帽子当王八,我的心就像被人掐住一样难受,你死了就没人掐我了。对我妈妈张玉琴、对贵人更加好处,你一死,他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最大的受益者是你自己,死了就了了,一了百了,结束黑暗,重见光明。爸爸,你就听我一次,去死吧。”

柳大志呜呜地哭了,泪水和鼻涕都撒向未完工的冥钱,双手深深地插入纸堆,搅得它们杂乱无章。“好,我答应你。”柳大志哭诉说,“本来你是我唯一的希望,可是现在,我还能指望什么呢?”

“那你就放心去吧,不用再等了。”柳天久找来一新一旧两条红领巾,绕过窗户的横杠系成活套,然后扶柳大志到窗边。

“我帮你套上脖子,真的愿意死,往下蹲就行了;不愿死,站直就没事。”

“何必麻烦呢,你一刀砍了我吧。”

“不行,我拉去枪毙你不断子绝孙了?”柳天久推父亲背窗站好,将活套挂向他脖子。“死亡是你自己的幸福选择,没人逼你。好了,你慢慢往下蹲,黑暗即将结束。对,再往下一点。”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张玉琴突然回到家里,原因是洗瓶车间的一个姐妹明天相亲,非要换下张玉琴的班。张玉琴不用问就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先给儿子一个耳光,再给丈夫一个耳光。柳大志挨了打脑子就清醒了,清醒的表现就是站直了。排除了危险,张玉琴解下柳大志脖子上的活套,心中已被绝望所充满。为了回避柳大志,张玉琴拖儿子下到楼下厨房,反手关上门,拉亮电灯。

“杀人是要偿命的懂吗,别以为他死了你更逍遥。”

“我没杀他,是他自己想死的。”

“你帮他死就等于要他死。”

“我不但要他死,还要贵人死,还要你死。”

“老天爷啊,我前世造了什么孽,生了个狼心狗肺的儿子。”张玉琴呼天抢地。

“要不然,”柳天久说,“要不然你杀了我。”

“你以为我不敢?”张玉琴眼里冒出绿色的火焰,咣的一声抽出菜刀握在手中,“我生了你也可以杀你。”

“我晓得你下不了手。”柳天久说。

“我下不了手!我下不了手?”张玉琴拎着菜刀团团转,不知道该往哪里给自己找下台阶。柳天久叉开左手,搁在砧板上说:

“剁它吧,比杀人容易些。”

“剁了它喂狗,没手了看你怎么作恶。”张玉琴上下挥舞菜刀,一下

一下砍向虚无的目标。柳天久不以为然,将砧板上的手掌握起拳头,只伸出一根食指。

“来吧,连一根指头都不敢剁,你只会偷汉吗?”

“老天爷啊!”张玉琴闭上眼睛,一刀劈向那根耀武扬威的食指。

柳天久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看到那根脱离手掌的食指在砧板上跳跃了几下,不知是菜刀震动了砧板,还是食指在做垂死挣扎。柳天久的惨叫把张玉琴拉回到现实中来,她扔下菜刀盯住食指惊呼:

“久,你怎么啦?久,你怎么啦?”

张玉琴想捡起在砧板上跳跃的食指,一旦捡起它,下一步的动作肯定就是送医院接肢什么的。柳天久抢先一步,抓起它丢进煤炭炉。食指粘在通红的炉盖上,立即冒出一缕青烟,并发出烤肉的香味。张玉琴看着它在炉盖上起变化,眼睛都看花了,转向儿子时,柳天久早就不知去向了。张玉琴追出厨房,除了一路的血迹,哪里有儿子的踪影?

35

讲到自己的断指历程,九爷的左手拇指紧紧扣住了食指被切除的伤口。让小如惊悚的不仅是九爷的经历本身,而是九爷所说的“贵人”跟自己的父亲有依葫芦画瓢的相似之处。梅健民正是从基干民兵“选青”进派出所、再到户籍科的,还有九爷描述“贵人”的矮小身材也与梅健民无异。这太可怕了。小如转念一想,知父莫如子,梅健民无论如何也不会干出那种乘人之危、夺人之爱的下流事来。当然,还是落实一下为好:

“这么说,贵人就是你不共戴天的仇敌?”

“我帮你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送他下地狱。”

小如半开玩笑说:“你讲的贵人怎么越听越像梅健民同志?”

九爷的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原意是想笑一笑,既然不自在,九爷干脆沉下脸。“我能让你去杀自己的父亲吗?”

对呀,就算九爷跟父亲有深仇大恨,也不会拿做儿子的当枪使;再说父亲那一代人矮个子多得是,从基干民兵选青进公安系统的人也不在少数。巧合罢了。小如点点头,表示他想通了这个问题;不过,另一个重要的问题小如没想通:

“你讲的事都不足以送你来坐牢啊?”

九爷这回露出了自然的、得意扬扬的笑容,“事情不是结束了,而是刚刚开始。”

后来,柳天久在一个叫“大火炉”的地方读高中,严格地说它不是一所高级中学,只是一个家长寄养子女的场所。来这里读书不需要录取线,只需要交学费;学生不需要念书,只需要参加劳动。学校给劳动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职业教育”,这样,大火炉这个地方也就不能叫工厂,只能叫“职业中专”了。

如果谁以为大火炉是个炎热无比的地方,那他就犯了望文生义的错误。事实上,这里山清水秀、景色宜人,是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谈情说爱的好去处。如果谁以为“职业中专”读了也白读,那他又犯了望文生义的错误。真实的情况是,学校跟沿海的多家外资企业订有合作协议,学校为企业培养技术工人,企业付给学校一笔员工培训费。这样,家长就没有后顾之忧了,读书不就为了图个出路吗,既然学校承诺包就业,还有什么可发愁的呢?

家长不发愁不等于学生不发愁,他们愁的是如何打发时光,大火炉山清水

秀有什么用呢,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有钱都没地方花。天无绝人之路,大火炉好在有那么几个长相差强人意的女生。

柳天久的存在好比是一粒老鼠屎,把大火炉这坛糟都给搅坏了。学校根据学生的志愿分班,但柳天久无班可分,他在入学表上填的工作去向是“殡仪馆”。建校以来,学校从没有跟殡仪馆有过培养人才的合作,供选择的十三家企业中也没有类似的行当,考虑到柳天久的坚定立场,教务处将他分到“肉食品加工”那个班。这个班是为一家红烧肉罐头厂培养合格工人的,不管怎么说,都是跟尸体打交道。

很快的,柳天久就成了全体同学和老师议论的热点话题。没人议论他九个指头,九个指头有什么稀奇的,世界上九个指头的人多得是。大家津津乐道的是柳天久的生活习惯,比如从不打赤膊,即使在被窝里,也不管天气有多热,总是一丝不苟地扣好袖口;比如从不跟其他同学一块洗澡,总是等到夜深人静公共澡堂空无一人的时候去洗,更不用说在光天化日之下游泳了。

是不是生理上有什么缺陷?这个悬念吊起了同宿舍的胃口。终于有一天,他们同心协力剥光了柳天久的所有衣物,结果是大失所望,除了皮肤比较白皙,全身上下与常人无异。为这件事,柳天久发了好大的火:

“人怎么可以裸体呢?飞禽有羽毛,走兽有皮毛,人反而可以当众赤身裸体?”

骂一次也就罢了,渐渐的,这句话成了他的口头禅。无论谁打赤膊,柳天久都要重复这句话:

“飞禽有羽毛,走兽有皮毛,你反而可以当众赤身裸体?”

同宿舍后悔莫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作为补救措施,每人集资十元扯了一块碎花布,用铁线串在他的架子床边,脱衣服前拉上,让柳天久眼不见心不烦。

一块碎花布隔离了柳天久与世界的联系,没人知道他从哪里弄来《心理神探》和《黑暗之旅》,当同宿舍发现这两本书时,它们已经被柳天久九根苍白的指头磨卷了边角。书中的内容不仅仅是一些可怕、惊险的案件档案,而是将读者带入猎手和猎物两者的头脑中,给读者身临其境的体验。柳天久最记得埃德蒙·埃米尔·肯佩尔三世这个名字,在研究过的所有连续杀人犯中,肯佩尔是柳天久最感兴趣的一个,他的智力、体貌和罪行之残暴,以及犯罪的原因、效果和扭曲的心理都给柳天久以很大的启发。

“如果肯佩尔没有恶劣的背景和家庭创伤的话,他是否会做那些可怕的事情?也许不会。但是他的罪行因此就应该得到宽恕吗?绝对不能。”柳天久同意作者的结论,他低头对自己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对肯佩尔的模仿首先从跟踪开始。每天傍晚,柳天久都坐在操场一角的柳树下,像一块石头那样无声无息。从学校的后门出来是操场,从操场出去是柳叶河堤,这是情人幽会的必经之路。盘腿席地而坐的柳天久捡一块石头往地上画,一撇一捺都很认真,时间久了,谁是有情人自然铭记在心。

小情人不会成双成对从学校出来,那样太惹人眼目了。通常是先出来一个,在操场随意转一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等另一个出来了再慢慢往围墙靠,最后会合到柳叶河堤。一对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在河堤上约会,那情景是幼稚可笑的,他们想干点什么,却显得手忙脚

乱;知道该干什么,又有点瞻前顾后。不过,不论是男生还是女生,心里都清清楚楚,约到河堤上来意味着什么、允许自己做什么。当然,在允许自己做什么的问题上,他们的理解是不一样的,尤其是女生,更是早就在心里画好了一条警戒线,并打好了主意,如果对方要踩线,自己应该采取哪些相应措施。

事实上,女生多虑了,因为有一件奇怪的事在反复发生:每当由于男生越轨而使女生表现出不满的关键时候,就会有一块石头落进柳叶河,咣的一声巨响足以让激奋中的男生回到理智上来。理智一上来,男生就要思考了,是哪来的石头砸碎了我的梦想?

胆大的男生肯定要循声而去,他很容易就能在灌木丛中找到柳天久。找到又如何,正如柳天久所说:

“这是你家的河堤吗,我不能来?”

“好好的扔石头干吗,发神经呀?”

“你不也往河里扔石头吗?”

不论你心里有多难受,道理上都讲不过柳天久,因为约会是偷偷摸摸的,而扔石头则是光明正大的。好了,自认倒霉吧,下次多长个心眼,别让神经鬼柳天久跟上就是了。

“你总说毕业遥遥无期,转眼就各奔东西。”同学们唱这首歌的时候,都用同情的眼光打量柳天久。

红烧肉罐头厂传来消息,由于近年生产效益每况愈下,他们要技改为肉联厂生产香肠了。因此,职业中专肉食品加工班的同学毕业后,若想进肉联厂还得重新考试,不但要笔试还要面试,不但要面试还要上岗培训。整天神经兮兮的柳天久能顺利闯过这三关吗?绝对不能!不要说过三关,在同学们看来,他一关都过不了。进不了肉联厂,中专不是白念了吗?书白念了,父母真的会气死。这年头,就业形势如此严峻,一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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