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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阅读(1 / 1)

逃学的原因,说了她也不会信,两个哥哥有这么个爱好,他们中的一个先找偏僻的角落屙屎,然后兄弟联手按下我的头去闻。

在城里,我拜了个“吃千家”的师傅,吃千家知道吗?就是讨饭的意思。他卷起一边破烂不堪的裤管,露出一条麻杆似的废腿,什么也不说就有人往他面前的破碗里扔钱。小钱他留碗里,大钱一下来就进兜了。听我说要拜师,他问我有没有拜师礼?我卸下书包给他,就这。他满意地笑了,当场赏了一个冷馒头。

晚上,师傅领我回到他住的招待所,换上整整齐齐的衣服,上街吃起了牛肉面。回房间他铺开一张大白纸写求助书,大概意思是河南老家发大水,什么鸟都淹了,只好领儿子到南方来向好心人求助。第二天,师傅为我换上破衣裳,选好位置后摊开求助书,让我跪在里头,外头压上我的课本和笔盒。到晚上收铺,师傅开心地笑了,肯定是收获更大的缘故。我们不但吃牛肉面,还一人啃了一个鸡翅膀。

虽说啃上了鸡翅膀,可是整天跪着谁受得了?后来我就离开师傅学上了“淘金”,社会上叫扒手。进了两趟少管所我就不干了,不是少管所吃不消,主要是淘金太危险,背时撞上个憨男人,揍个半死。伤药是随身带,被揍了就往嘴里塞,但爬不动是常有的事,伤药根本不管用。

刚练淘金,要用个蛇皮袋什么的挡一挡,相准了靠上去,钱不能一下掏,得分几次才不会察觉。万一手被逮住了,甩掉拼命跑,路线当然是事先选好的。那时候我天天练跑步,串小巷没几个人能追得上我的。所以,你们看路边肘上披个空袋子东张西望的,肯定是我同行。老淘金是分辨不出来的,他就是平常人,偶尔出手万无一失。

抬头不见低头见,同一座城里讨生活,街头巷尾的免不了要遇上师傅。他得知我干上淘金这一行十分惋惜,总是劝我,“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不管干哪一行都是为了生计,唯一不能干的就是偷。我要饭走到天涯海角,官不欺民不赶,哪像你一个小偷,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师傅老谋深算说得对,以后改拎包就安全多了。我们管拎包叫“钓鱼”,几个同道也就叫“钓鱼帮”。拎包只有拎女人的包,男人就是有包也是腰包,往肚皮上一系,没法拎的。女人挎在肩头的包也拎不得,硬要拎来,就叫抢劫了。我专拎女人搁在单车篮子里的包。我也骑单车,车头篮子卧根篾片,有了目标慢慢跟上,捏住蔑片伸进她的后轮。她听到噼噼啪啪响,停车瞧瞧是怎么回事,蹲下来拔蔑片,铁篮里的坤包就是你的了。我拉开链条,挑出现金和首饰,包扔到路边。她有兴趣追来的话,还可以捡回她的坤包和里面的证件、口红、钥匙、卫生纸,损失不是太严重,她不会报案。

钱我从来不数,往抽屉一丢了事,要问我哪次有多少得手,我真不知道。派出所每次提审我都答不上来,因为确实记不清,得手了往里丢要用时往外拿。怎么做才能保密?那就是连自己都搞不清楚的事情就能保密。

这次本来也没事,我徒弟给巡警当场逮了,供认我是钓鱼帮的帮主。他们守在路边认,我徒弟一指,巡警就和和气气地把我领到派出所。派出所长是老交道了,他让我坦白,我说我坦不白。他就动手打,边打边说,反正没有证人,我也坦不白。

我是不会招

供的,招了就要判刑,不招大不了劳教,满贯也就三年。劳教所有的是熟人,我都想不起是几进几出了。就说这看守所吧,做个内役舒服死了,好吃好喝不说,还能进城买煤买米买日用,自由得跟他娘的管教干部差不多。

帮主是在里间的通铺上汇报案情的,外间让给大家晒太阳。九爷坐在一叠被子上一言不发,就这么微笑着俯视帮主,帮主不耐烦了,站起来揉揉酸麻的大腿说:

“我就这点破事,连心带肺全掏出来了,风油精总该回娘家了吧?”

帮主看到两排雪白的细牙寒光闪烁,那是九爷在说话:“我还没提问题哩。”

“那就赶快提呀,急死人了。”帮主心中一烦又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九爷穿上拖鞋、下了通铺、抖直裤管,优雅地竖起食指说:“你细听,什么在响?”

其实不用帮主细听,因为那是震耳欲聋的点名铃声。

指导员的黑脸是另一名管教点完名后出现在监窗口的,一上来就喊“解小飞”。

帮主大声应“到”,大家才明白解小飞是帮主的大名。

一惑方解一惑又结,指导员问:“猪肉好吃吗?”没人明白是什么意思。

帮主的回答也让人如坠云雾,他说:“指导员,我错了。”

“你哪里有错?我告诉你,我不是王苟,他护着你我可不护谁,都是人犯,应该人人平等嘛。”

指导员的人头一离开监窗,牢头就急切地问九爷:“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嗳,他不是向你汇报案情吗?”

“他从七岁说起,哪有这么快就讲到昨天的事。”

“真他娘的,”牢头转向帮主,“你说你说。”

帮主脸上现出难得的羞愧之色,低头盯住自己的脚指尖说,“昨天分猪肉,我捞了一碗瘦的放在衣柜里打算多吃几天,没想到指导员一皱鼻子就闻出来了。”

“原来如此,”牢头捅一捅帮主的肚皮说,“怪不得你小子坐牢还能长膘。”

牢头、刀疤几个重返外间晒太阳,九爷对其他人说:“你们也先出去吧,我还有话没问完。”

这时开水也送了,小如端来一杯茶给九爷,九爷没接:“你自己喝吧,”九爷说,“就坐在我身边喝。”

小如想问什么,九爷竖起右手食指制止了他,再压一压手掌,示意他坐下。

九爷问帮主:“你刚才说劳教所有的是熟人?”

“是阿,我都说不清楚几进几出了。”

“你不怕坐牢,甚至,有点喜欢?”

帮主眨眨小眼睛、擤擤鹰钩鼻,以一种睡意蒙眬的口气说,“出去混还不是为了糊口?这里不是有吃有穿嘛?”

“准备一辈子坐牢?”

帮主躺向另一叠被子上,舒展开四肢,盯住自己的肚皮说,“好像不行,我爸就我一个儿子,我不弄出个一男半女,那不断子绝孙吗?”

九爷的腰杆挺得笔直,“你听我说,”九爷正色道,“有个叫埃森克的犯罪心理学家,他认为人的良心的培养是通过从小形成的条件反射完成的,良心也就是向社会性规范学习,是对道德性和社会性行动的条件反射。你从小没有完成

这个过程,所以成了罪犯。此外,埃森克还把实际犯罪的时间和社会处罚罪犯的时间之间的间隔作为问题提出来,他认为如果间隔过长,就不能建立社会良心的条件反射。这个理论可以说明,为什么你尽管多次入狱,但仍然要继续犯罪。”

“听说你也不愿出去了?”

“我不一样,你不理解我,我是为良心而坐牢。”

小如忍不住问:“你研究过犯罪心理学?”

“谈不上研究,”九爷摆摆手说,“久病成医罢了。”

帮主坐直上身说:“至少比那些狗屎管教有研究,我看他们都是婊子馆的老板,光拿好处不上床。”

九爷纠正帮主说:“副所长王苟除外,你们没看懂,他虽是一个闷葫芦,里面还真有药。”

帮主说:“有王苟在,老子稳稳地做内役,还会老鼠掉进猫窝里来九号房?”

“为什么王苟在你就可以稳做内役?”

“这你就不懂了九爷,我帮他做过难做的事。”

“什么难事?”

帮主的脸色突然难看起来,脑筋紧急转了个弯才说:“也就买包烟寄封信。”

“买烟和寄信都不算难事。”

“这你就别问了。”帮主自知说漏了嘴,急得跳将起来。

“为什么要撒谎?”

“总之我很惨,”帮主扇了自己两个耳光说,“蠢事干了,一根稻草也没够着,现在可好,脑袋挂在裤腰上了。”

“你不惨,”九爷指着小如说,“他才叫惨,差半年就大学毕业了,却掉下个牢狱之灾,而且是父子同灾。”

帮主傻了眼,随即惊悸得呆若木鸡,“你是梅健民的儿子?”

“是啊,你认识我爸爸?”

帮主没有回答小如,而是像躲瘟神一样跳下通铺,声嘶力竭地连续喊叫:

“报告——报告——报告——”

外间晒太阳的人们不知发生什么变故,没头没脑地涌了进来。一阵急促的跑步声之后,哨兵出现在监窗,他举起冲锋枪的铁枪托砸一砸钢筋训斥:

“你没命吃午饭了?喊什么喊,喊个鸡巴毛。”

帮主助跑几步,一纵身抓住监窗的钢筋,晃荡着身体说:“我要见指导员,马上。”

哨兵用枪托将帮主砸了下来:“点名的时候不是刚见他?老见他有个鸟用,他又没奶喂你。”

“奶是挤不出来,老子可以喂他一壶尿。”

见指导员过来,哨兵肩起枪就走了。指导员猛吸一口烟,朝帮主的方向喷:

“你找我真的想喝尿?”

“我要换房。”

“凭什么?”

“我那个,我不能跟梅小如同房。”

“这就奇怪了,他手无搏鸡之力,你这只老猫还怕小老鼠?”

小如趋前一步说:“报告指导员,应该是手无缚鸡之力。”

“嘿,你知道纠正我的错字,那你知道我的鸡巴哪头出水吗大学生?”

小如后悔自己多嘴,赶紧低下了头。指导员没理他,接着问帮主:

“说呀,是不是怕他纠正你说错话?”

帮主鼓足勇气说:“副所长答应过让我做

内役的。”

“王苟市委党校学习去了,”指导员翘起姆指捅捅鼻尖说,“看守所老子说了算。”

“那调一间号房总是可以的。”

“不可以,人犯的无理要求都不能答应。”指导员说完转身就走。

帮主急了,大呼小唤说:“指导员,指导员,我要单独汇报。”

指导员踅了回来,开心地笑了,露出满口鸦片牙:“要喝尿就来,要汇报我可没工夫。”

八:遗失的剃头刀

九爷提出要跟帮主玩测谎游戏,“我们可以赌一碗猪肉,”九爷说,“我连续提十个问题,我将知道每个问题你是如何回答的。”

“不见得吧?”

“答案很简单,是、不是,或者有、没有,我把十个答案写在纸上,如果写对了你就是输,只要有一个不对就算你赢。”

“这不可能,”帮主思忖说,“因为我可以故意说假话。”

“所以叫测谎游戏嘛。”

帮主翻出空荡荡的口袋说,“但我没有钱单买猪肉。”

“可以这样,你赢了我给你买两碗猪肉;如果你输了,告诉我一件事情就可以,但一定要讲实话。”

帮主吞下一口唾沫:“可以。”

九爷摸出圆珠笔,却左右找不到纸,“不然我写在手心,你答完了再看就是。”

帮主疑惑地问:“要不要叫一个人做公正?”

“那就小如吧。”

等小如洗完牢头的衣服进来,九爷也写好了答案。九爷的第一个问题是:

“1。你是否曾经在别人不知道的情况下打开过人家的抽屉?”

“肯定有,不然怎么叫‘掏金’?”

“2。是否有走错进了女厕所?”

“有吧,急起来哪里看得清楚。”

“3。有没有边洗澡边撒尿?”

“这算什么。”

“有还是没有?”

“有。”

“4。有没有在别人家做客时偷偷摸过女主人的内衣?”

“谁干那个,有病呀?没有。”

“5。公共汽车上有没有故意往女人身上挤?”

“人挤人是免不了的。”

“有没有故意?”

“没有。”

“6。有没有想过要跟女管教睡觉?”

“没有没有没有。”

“说一遍就行了。

7。是不是觉得坐牢很划算?”

“不是。”

“8。心里是不是仇恨牢头?”

“不是。”

“9。是不是掌握了王苟的重大秘密?”

“什么重大秘密,乱讲。没有的事。”

“10。有没有因为我提到王苟的秘密而心慌意乱?”

“我要出去晒太阳,不跟你玩了。”

“别急嘛,再一个问题就见输赢,两碗猪肉不想吃了?”

帮主趿起拖鞋就溜:“你自己吃吧。”

九爷追到外间,见帮主躲到了牢头身后,正要揪他,帮主却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帮主轰隆一声跪下,脑门叩响地皮说:

“牢头今天一定要让我叫大哥,不然我就跪到天亮。”

牢头早就乐得合不拢嘴,“起来起来,”牢头赶紧伸手去扶。

帮主并不起来,“请大哥赐我名号吧。”

“唉,你不是帮主吗?”

帮主起身又鞠了一躬说,“从今天起,小弟这一百四十斤臭肉就交到大哥手里了。”

“邪门了,”牢头嘿嘿冷笑,“好像九爷要追杀你似的。”

九爷张开掌心给牢头看,“不过是玩一个游戏。”

掌心上写着1有、2有、3有、4没有、5没有、6没有、7不是、8不是、9没有、10没有,“这就怪了,”牢头按下帮主的脑袋去看九爷的掌心,“要不了你的小命嘛。”

“大哥你不懂,这个游戏玩下去就会要了小弟的老命。”帮主紧紧攥住牢头的袖口,似乎九爷是个身怀利器的追杀者。

“你抓我干鸟。”牢头摔开帮主说,“我看算了九爷,弄出人命来可不是好玩的。”

九爷握起拳头说:“行,以后再玩也可以。”

九爷回到里间,就这么紧握拳头笔直地站在小如面前:“帮主知道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跟你父亲的案子有关。”

见小如鼻尖冒汗、浑身战栗的惊恐样子,九爷反而放松了,他坐回被褥上。“你随便坐吧,”九爷正色道:

“测谎不是游戏,是一门严肃的科学。被提问的都是正误判断题,如果你说谎了,你的身体会产生很大的心血反应,心理学上叫‘高度情感反应’。使用测谎仪,电极就能测试出你的血液流动和皮肤反应,还有心率、血压、呼吸系统都会有细微的变化。”

小如更加不安了:“问题是你没有带测谎仪呀。”

九爷笑了,细白的牙齿寒气逼人,“测谎仪在这里,”他指指自己的眼睛说:

“好比海关的特工,他不是从你的护照上判断真伪,而是从你的眼睛里看出真伪。最最关键的是,我提的第一个问题一定是对方不必要撒谎的,比如名字、哪里人,甚至更简单的吃饭没有,然后牢牢记住他的表情和皮肤反应。如果撒谎,表情和皮肤就将起变化。明白了这个道理,测谎仪对我就毫无用处,只要我一开始就撒谎,心率、血压和呼吸系统就不再因为我撒谎而起任何变化。”

“你被测过谎吗?”

“被测过,那玩意是一堆破铜烂铁,难不住我,我的肉眼就比它准确十倍。”九爷说完往后扫了一下头发,额头现出一道疤痕,那是小如从来没见过的。

小如想把话题归回帮主身上来,但思路被牢头的喊叫打断了:

“大学生,出来讲故事。”

牢头坐在垫了毛毯的水桶上,皇上面对面席地而坐,牢头的两条腿于是架向皇上的肩膀。小如稍微构思一下,蹲在牢头面前讲开了:

“《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记载,赵国大将廉颇与丞相蔺相如合不来,闹别扭,蔺相如为了国家的利益,处处退让……”

牢头扬手把小如的话打下去,“你明白我们想听什么,讲我爱听的。”

小如知道牢头对色情感兴趣,求其次讲官场也凑合,实在没内容可以谈谈暴发户的发迹史。除此之外,都将被认为是说教,这是牢头他们最深

恶痛绝的。

“这年头除了钱财、权势和女人,全他妈的胡扯淡。”牢头问,“大学生,你说对不对?”

“对,完全正确。”

“那就好,以后少来酸溜溜的这一套,免得我听了牙疼。”

这就提高了小如的工作难度,他并没有读过《金瓶梅》、《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也仅是道听途说,对赖昌星之流就更缺乏了解。小如抻出袖管擦鼻尖,汗珠还是不争气地源源不断冒出来,正无计可施,帮主出人意料地解了小如的围。帮主说:

“大哥,让他刷厕所去吧,我来讲有意思的。”

“就你?碗大的字不识一调羹,能有什么货色。”

“吃呀,讲吃总可以。”

帮主盘腿坐在牢头和刀疤之间,屁股下垫了一只拖鞋,面对新娘、小鸟等听众,用手势比画出几个大小形状各异的器皿,并摆好它们的位置。咕咚咕咚吞下唾沫,皱皱鼻梁说:

“首先来一只盐水鸡。将盐、味精涂在鸡的表面,蒸熟后剁成块。”

刀疤的喉结上下乱蹿,制止帮主说,“一点过渡都没有,先来垫底的吧。”

“那好,牛肉水饺吃过没有?”

牢头说:“开玩笑,老子姑妈就山东人,从没听说牛肉能包水饺。”

“功夫在剁馅,”帮主说,“牛肉馅先放盐、味精、麻油剁;再倒花生油剁;最后加水剁成糊状。”

牢头“噢”的一声:“原来是这么回事,行了,来盘配酒的吧。”

“那就炒田螺吧。田螺泡净后,剪好尾端,放少量地瓜粉和醋搅拌。灶火要旺,油里放辣椒和姜,让它炸一炸。炒田螺时千万不能盖锅,硬炒到熟。装盘后浇调料,调料里同时放盐、糖、味精。这样炒出来的田螺,一定要趁热吃,又甜又咸,又烫又辣,外面裹一层地瓜粉,在嘴里打滚有盐有味。吸三两个就冒汗,吸不出来没关系,用筷尖捅一捅,捅紧了用劲吸,肉就在你嘴里了。赶紧喝啤酒,边干边吸,那舒畅就从嘴直到胃。有五味田螺就不觉得醉;有啤酒就不觉得腻。身边再揉个小妞,这世界就有点可爱了。”

牢头的目光扑逆迷离,看来是有点喝酒了,老半天才晃过神来:

“大冷天的,喝啤酒哪受得了啊。”

刀疤附和说:“要上就上冬天的菜。”

“好咧,帮主学店小二的腔调喊,来——啦——楼上请,客官,是不是来个狗肉三部曲?狗,是要嫩狗,就是狗条子。三部曲第一部:狗肠炒蒿笋。俗话说,狗直一根肠,嫩狗放过血后,沿着屁眼挖一圈,整根肠子就可以抠出来。用菜悠地说,“这世界上的事情,什么时候知道比该不该知道更加重要。”

九:汤圆

为了躲避九爷所谓游戏的纠缠,帮主宁愿做一只牢头耳边歌唱的夜莺。在九爷看来,帮主的眉宇间凝结着的一股深藏不露的邪念,不断皱鼻梁的习惯也体现出市井无赖的恶习。

帮主的歌喉在九号房是首屈一指的,字正腔圆音色纯正,连童安格的假音都几可乱真。比如唱《我曾经爱过》,当唱到,“爱你,如果你还记得找我陪你躲雨,爱你,呵……”后面的“呵”一般人模仿十有八九要变味。再比如唱《北方

的狼》,“我只有咬着冷冷的牙,报一两声长啸,不为别的……”这个“的”字不服的人都可以试试。

帮主像费翔那样眯紧双眼、虚握想象中的话筒演唱流行歌曲的形象让九号房全体难友耳目一新,从《同桌的你》到《饿狼传说》、从《幸福山歌》到《青春舞曲》,甚至夹一点英语的《千万次地问》和《i believe》也唱得跟刘欢、孙楠八九不离十。在眉飞色舞的帮主面前,小如深切地感受到“小城镇给排水专业”离日新月异的世界是多么的遥远。

“亲爱的爸爸妈妈

你们好吗

我在广州挺好的

爸爸妈妈不要太牵挂

虽然我很少写信

其实我很想家

爸爸每天都上班吗

管得不严就不要去了

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

也该歇歇了

哥哥姐姐常回来吗

替我问候他们吧

有什么活儿就让他们干

自己的孩子有什么客气的

我买了一件毛衣给妈妈

别舍不得穿上它

以前儿子不太听话

现在长大懂事了

爸爸妈妈多保重身体

别让孩子放心不下

今年春节我一定回家

好了就写到这吧

此致敬礼

此致敬礼……”

当帮主反复吟咏“此致敬礼”时,小如禁不住热泪盈眶,连牢头也面露善良之色。小如很难设想,如此投入地唱《一封家书》的人,居然会是个良心泯灭的惯偷,可见传媒关于艺品与人品背道而驰的新闻是有根据的。

帮主的演唱才华赢得了广泛的称赞和牢头的物质奖励:三张有“波霸”的彩印《海源日报》和若干根尚未吸尽的烟蒂。帮主让胜利冲昏了头脑,得寸进尺要开演唱会。为了便于观赏,牢头指示摆到外间的空地上。帮主倒扣了两个桶,一个当坐椅一个当大鼓,他就这么劈开两腿坐着用柔软的指关节敲响了鼓点。帮主两掌翻飞,把塑料桶底击打得动人心弦,明星那样往左右甩头,表情按照歌词需要豪情万丈或者痛不欲生。牢头点到的歌唱了,没人想得到的歌他也能唱,歌词中夹杂着英文的也不偷工减料,完整地喊下来。

“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我的心在等待(怦怦)在等待……”

这中间的“怦怦”本来是用吉他弹出来的,帮主用桶底照样敲得原汁原味。帮主意犹豫不决未尽,就有人迫不及待地鼓起了掌。掌声从头顶的铁丝网漏下来,大家不由自主仰起脑门,铁丝网把指导员一览无余的脸分割成若干块,宽松的裤管被风吹向一边。向上仰视,指导员的细腿插在裤管里,就像一把剑插在剑鞘里。指导员说:

“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解小飞呀解小飞,你这么大的本事可惜牢房不是你施展的地方。背监规第二条。”

“必须保持看守所秩序良好,不准喧哗吵闹,不准打架斗殴,不准在监内搞娱乐活动。”

“背得很好,你自己说,该怎么修理?”

“磨嘴。”帮主干脆地回答。

九号房群情振奋,指导员打开铁门,大家轰的一声欢送帮主

出去磨嘴。刀疤的右眼贴到圆孔,不断向号房里报告事态的进展情况。牢头摩拳擦掌,还没打好对此事发表高见的腹稿,帮主就回来了,这使牢头怅然若失。

帮主的嘴唇磨破,象征性地流了一点血,但鼻尖、脸颊、额头等突出部位都安然无恙。牢头、刀疤围过去验伤,对帮主出色的技巧心悦诚服啧啧称道。帮主吐出血水,摩挲着嘴唇说:

“老货从后脑勺拼命压我,我两支手使劲按墙上,撑住,要不然整张脸都会磨破。关键要主动努出嘴唇去磨,想保嘴就保不了鼻子和别的,反老货是不见血不松手的,自己弄点血出来就没事了。”

磨破了嘴的帮主歌是没法唱的了,然而取悦牢头的行动不能停,否则就有陪九爷玩游戏的危险。为此,帮主眉头一皱计上心头,向牢头提出了一个全新的建议:由小如给牢头按摩。牢头对帮主的建议十分赞赏:

“好啊,这是每个新兵都要过的功课。”牢头捏住小如修长白皙的手指说,“这么性感的手不用来按摩,岂不是浪费资源?”

几个人相继去揉捏一番,得出的结论是比一般的女孩子要舒服。刀疤率先趴倒:

“我来享受享受。”

刀疤的嘴被挤压成o形,发出的声音自然不同凡响。牢头紧挨着刀疤趴下,点了小鸟为小如作示范,小如参照小鸟骑在牢头身上的样子,依样画葫芦也骑在刀疤身上。围观者一边指手画脚,纠正小如不规范的动作。“孝子抱头”、“耕牛卸甲”、“玉女揉面”、“春雷滚地”,帮主给各种动作命名,以辅导小如记忆。

小鸟的全套程序完成后,袖手旁观地帮主取代了小鸟,他抬起牢头的两腿夹在腋下,站稳左脚,腾出右脚踩向牢头的臀部,一脚一脚往前送。这样,牢头的全身就一下一下有节奏地向前拱,嘴里是幸福的呻吟。帮主说:“这是本帮主的保留项目,叫老汉推车。”

小如推起“车”来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帮主说:“你只管放心踩,屁股是死肉团,别看他打哼哼就以为是受不了,他那是爽着哪。九号房的按摩全是背部运动。为什么呢?把正面留给女人吧。男人给男人按摩,解闷就是。”

帮主最后教小如“千锤百炼”和“圣人望天”。“千锤百炼”是趴着的牢头屈起一只脚,帮主先用指甲沿着脚底心划过去,再握紧拳头从脚跟锤打到脚趾。每划一次,屈起的脚都会引起抽搐。帮主说,“动作要领是那一划要迅速流畅,锤打时要有轻重缓急。”

“圣人望天”是坐在牢头的臀部,两手从他的腋下捞过去,扣紧他的双肩,使劲往后拽,直到牢头能仰脸看天花板。帮主提示小如:“你自己的脚要拼命向前踩,脚上吃不上劲,手就根本拽不动他的上身。”

帮主和小如气喘吁吁去洗手,趴着的两个在小鸟和新娘的携扶下也站了起来。

“从晚上开始,由大学生负责给我按摩。”牢头当即宣布。这条消息让在外间低头洗手的小如直不起腰来。

小如甩甩手上的水珠,仰脸望天空。铁丝网之上飘荡着几缕散淡的云,像闲人无意吐到河面上的唾沫。天空深邃而幽远,地面上爬行的人类相形之下是多么无耻和龌龊。“众鸟高飞尽,孤云独自闲”,小如心中一沉,对要帮主提供父亲案件的线索突然丧失了信心,反而陷入了自

身处境的忧虑中。

开锁的巨响将抬头甩手的小如弹了起来,他惊惶地立在原地,等待未知的事变。指导员探进头颅,喊的正是梅小如。

指导员迈着八字步,那串限制了几百条性命的沉重钥匙勾在食指关节晃来晃去,看来随时可能飞出去。指导员漫无边际地骂骂咧咧接近于自言自语,小如跟着拐了好几个弯才听明白他是在咒骂所有的在押人犯,并非针对谁。小如松了一口气,就走到提审室门外了。

两名警察已经在提审室端坐了,一个慈眉善目,另一个重眉紧锁,小如辨别半天,肯定他们不是除夕送他来的那两位。小如在水泥墩坐定,慈善的为他点燃香烟,隔着钢筋栏杆递进来;凶相的打开夹子,旋开笔套。慈善的吐出的烟雾太浓了,把自己熏得睁不开眼,等烟散眼明,他跟小如说明了来意:让小如复述一遍用枪威胁局长的前前后后。

小如说:“你们都是我爸的同事,相信他会杀人吗?”

慈善的将手伸到灰缸捻灭烟蒂,哈出嘴里的烟说:“不必讲你父亲是否冤枉,一案归一案,讲讲跟你自己案件有关的细节就行了。”

小如仍然愣在那里,偏过头不理他们,好半天才说:“没有我爸的冤情,我就不会做傻事。怎么叫一案归一案?本来就是一案。”

“我知道你想说自己激情过度。”凶相的提醒说,“你一不是精神病,二没有喝醉酒,既然是大学生,三就不是法盲,用激情过度怎么能自圆其说?”

小如锋芒在背,冰凉的水泥墩像烤红的铁砧使人不安,“那你们的意思我爸就是杀人犯?”

凶相的停止了记录,笔往桌上一拍:“是不是杀人犯是要看证据的,我的大学生。”

“你们手上有证据?”

凶相的想发火,慈善的拉住了他,走到小如面前说:“我宁可相信老布什就是本拉登也不愿相信你爸会杀了闵所长,但是那些证据,那些证据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嘛。”

“有什么证据?”

“这怎么能告诉你,又法盲了不是?”

小如扭来扭去,喉咙里呜噜呜噜打滚,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悲伤突兀地降临,小如被击倒了,号啕大哭了一阵后才从悲伤中摆脱出来。“我不信,就是不信。”他抽泣着说。

凶相的不耐烦了:“不信不信,光讲不信有个鸟用,你有本事弄出证据来。”

小如的脑袋瓜在一瞬间变得清醒了,觉得突然长大了十岁,眼神怵然地盯着他们桌上的大盖帽,想到的却是九爷说过的话和帮主的种种异常表现。可是,无论是九爷的话还是帮主的表现,都不能证明父亲的无罪,因为它们不构成证据。小如抬起袖口抹干眼泪,为自己的幼稚而害臊。他坐正单薄的身子,以一种异乎寻常的口气说:

“要我说什么?”

慈善的再为小如点了根香烟,被小如推掉了。他坐回椅子上,安慰小如说:“不要着急,是定你妨碍公务还是杀人未遂,靠的就是这些细节。”

小如回忆了一遍除夕那天发生的事件,已是大汗淋漓。最后,慈善警察抽出一张准备好的纸叫签字。小如低头一瞅,原来是“逮捕证”,他弄不清在这上面签了字意味着什么,抖着笔不敢贸然下手。凶相的摧促说:“快点快

点。”

慈善的解释说:“你的事情已经很清楚,按规定羁押十五天之内要逮捕。逮捕不说明什么,我们只负责侦查,等移交检察院起诉后,法院才能判你是否有罪。”

小如刚哆嗦着在逮捕证的右下角签上名字,日期还没写完,身后就响起指导员开门的声音。

走到号房与围墙之间的空地,指导员并没有让小如进号房,而是紧靠围墙站在“宽抗”两个字中间。

空地上已站了好一些人,他们中有警察也有人犯。古怪的是,有的警察在亲热地跟人犯拉呱,有的警察在怒不可遏地甩人犯的耳光。仔细观察,小如看出拉呱的是亲戚或朋友相会;而长期通缉的人犯终于落网,跑断腿的警察当然要甩几个耳刮子以解心头大恨。边上摆了条凳,体态肥硕的胡干部手持长柄剃头刀,为一个长发杂乱的人犯剃光头。小如不堪设想自己被推成光头之后的形象,不禁面露惧色。

指导员取了面镜子来,首先举到小如眼前。小如对镜中的自己难以置信,长发遮住了耳轮,胡碴沿嘴箍了一圈,连鼻孔毛也长到相当不雅。问题还在于脸色腊黄苍白,颧骨耸立两腮深陷,眼里布上一层黄色,使眼睛呆滞无光。

胡干部喊:“下一个。”

小如把镜子还给笑吟吟的指导员,坐到了条凳上。胡干部为小如系上围裙,庖丁解牛般将他脑袋上除了眉毛和鼻毛以外的其他黑色附着物处理掉了,指导员又伸镜子,被小如推开,他不愿看到自己光溜溜的头颅。处理过全部人犯的头颅后,指导员咋咋呼呼地喊:

“排队排队。”

胡干部手忙脚乱地收拾走条凳、围裙和镜子。在胡干部拾起围裙的时候,撂在围裙上的那把长柄剃头刀滑落在地,而且滑落在号房暗管渠连接围墙外截粪池的平篦透气孔边上。

小如全身的血突然凝固了,在大家你推我搡吵吵闹闹排队的一须臾之间,只有他注意到了这件事。小如暂时无法意会这件事跟自己有何干系,但他知道只要轻轻一踢,不,只要用脚指头轻轻一碰,长柄剃头刀就将落下透气孔。奇怪的是,小如没有下什么决心脚指头就去碰它了,它成功地下落,而且无声无息。

有个警察翘着屁股往一块黑板写地址和名字,写好了就喊这个名字的主人出列,此人就按要求将它举在胸前,先正面照,再头往右歪,侧面照。轮到小如时,他注意到那块小黑板上赫然写着:

东南农业大学

梅小如

编号: 02016

这张照片将贴到人犯登记表上,它和进号房前的手模脚印一起,作为有犯罪前科的有力证明。如果判刑,它就出现在公告上;下次要通缉,它将印上通缉令,飞往四面八方。小如想,它要进入档案是无疑的了。现在,从外观上讲梅小如跟其他人犯没有任何区别了。

依次照过相,大家还是按老位置站好。指导员这时开始训话:

“都给我听好了,你们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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