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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阅读(1 / 1)

“大家能在一起是缘分,应该同甘共苦,我衣服比较多,赠送给难友穿是理所当然的。因此……”

牢头用手势制止小如说下去,“非常动听,不愧是泡过墨水瓶的。”牢头说,“但是我从你的眼里看出了阴谋诡计。滚吧,离我远点,甭让我闻到知识分子的臭酸味。”

小如惭愧万分,唯唯诺诺地退到最角落。

有一个人始终一声不吭地站在外间张望,他就是帅哥。等里面分赃完毕,帅哥向小如招招手:“吃饭了,”他说。小如出来外间,接过帅哥手里的半碗饭却困惑了:

“大过年的,就没菜?”

“有啊,是肉片炒豆牙,真香哪。”帅哥像个小老头那样嘿嘿地笑了,朝里间努努嘴说,“不过他们又打赌了。”

帅哥探探头,认定里间的人都准备午睡了,才摸出半包榨菜,挤两根到小如的饭碗。

小如事先向帅哥讨了两张纸,坐在昨晚的位置。等大家都睡着了,才悄无声息地起来蹲厕所,独享他的美好时光。

帅哥尽量往中间挪,让小如有容身之地午睡。那边的皇上像一捆干草,躺下来就无声无息了。小如塞了几只拖鞋在垫被下充当枕头,盖上了被褥。

现在,小如终于有心思回忆一连串的事变,他不废吹灰之力就得出结论:当一个文化人被强迫撕去脸皮之后,所掌握的知识也同时远离了身体。

起床的电铃拉响,宣告了午休的结束,小如又立即投入繁忙的劳动。铁门突兀地响动,灌进来的还是副所长王苟的声音:

“章落尘。”

里间出来的是牢头,这么粗俗的人会有这么优雅的名字,这让小如不可思议。

九爷伸出食指勾小如过去问话:“副所长跟你谈什么?“

“谈家里和学校的事。”这么顺畅地撒了个谎,小如对自己深感吃惊。

“你这是关公门前舞大刀,李时珍门口卖草药。”九爷红唇紧闭,以悲天悯人的口吻总结说:

“我告诉过你要诚实,为什么就恶习难改呢?”

小如脸红耳赤,为自己犯的错误忐忑不安。

牢头在小如忧心忡忡地等待中回来了,抱膝缩成一团的皇上见牢头回来,一骨碌趴在通铺上。牢头不慌不忙地坐向皇上后背,叼起一根烟,帅哥连忙为他点燃,并摆上由裂缝牙缸充当的烟灰缸。牢头眯起眼,喷了一串烟圈,最后一个精巧有力地穿过它们。牢头打了个小如看不懂的手势,刀疤解释说:

“牢头叫你跪下。”

小如嗫嚅着想说什么,憋得眼睛发直脖子粗涨,还没说完一句完整的话,胸口已经蒙了刀疤一拳。“要强制执行是吗?”

“竟敢出卖我,”牢头用腿后跟敲着床板怒吼,“说,我们有没有打你?”

“没有。”小如跪在地上两股战战。

“那为什么要诬告我们?还他妈的大学生。”

“……”

“看在你是知识分子的分上,”牢头说,“给你个选择的机会,是自己处理还是别人来修理?”

小如凭直觉选择了自己处理。

“那就自己打二十下耳光。”牢头提出了处理意见。

小如犹豫了片刻,小鸟的一条腿乘

机架到他的肩上,并暗暗使劲。小如于是抡圆双手扇耳光。小鸟添了个附加条件:

“说我该死。”

小如没有左右开弓,因为左脸肿胀异常,这样,他在扇了右脸20巴掌的同时,还骂了自己二十句“我该死”。

大家数到20,小鸟松了腿,浪着脸看牢头,等待表扬或赏赐。但牢头没理睬小鸟的巴结,跟角落里的九爷说话去了。小如慢慢站直,踉踉跄跄走出外间,托了托脸。脸上滚烫和臃肿的程度颇似刚出炉的哈尔滨秋林大面包,小如甚至摸到一把汁液。小如大惊失色,以为扇出了血,展开手心看,原来是一把泪水。小如舀水洗脸,帅哥利用职权,塞给他一片香皂角。此时正是日影西斜,阳光铺满了整堵东墙,小如干脆靠上去喘息。

“梅小如。”

心有余悸的小如被这突如其来的呼叫弹回了里间,立即看到监窗口挂着指导员冷若冰霜的脸。指导员两肘撑在窗台,摆好教训的姿势说:

“有问题不向我反应,呵,跑到局长那边去告状,什么意思?”

指导员流利地骂了一通不堪入耳的脏话,大概意思是打算跟梅氏家族所有的女人睡觉,最后气愤地质问:“你明明知道这是我分管的号房,不是刁难是什么?”

“我没有告状。”小如的声音虽然很小,表达的内容还是非常清晰。

“那好,我来个现场办公。”指导员用指头弹弹钢筋说,“你自己讲,有没有人打你?”

“要实事求是,”刀疤向小如强调,“指导员分管的都是文明号房。”

小如浑身燥热,模棱两可地说:“指导员,我要跟你单独谈。”

“没吃那么饱,跟你单独谈,我不会把煤炭洗一洗?你给我老老实实的接受教育,二十年前我就知道知识越多越反动的道理。墨水是什么颜色知道吗?是黑色!墨水喝多的人会怎么样?会黑心。你就是那种黑心黑肺的小王八蛋。明天点名,背不来监规后果自负。”

指导员临走又摔下一长串咒骂,小如被骂得懵懵懂懂地愣在原地,对小鸟的挤眉弄眼胁肩谄笑没有反应。刀疤建议叫小如来个《星星点灯》,牢头制止了他:

“副所长讲过,知识分子死心眼。”

天色逐渐暗淡,正是太阳下山鸟归林的时辰。大年初一就这么匆匆而过,除了城邑断断续续传来烟花爆竹之声,九号房没有迹象能表明这是个举国欢庆的日子。在分晚饭前夕,牢头宣布了两条决定,一是晚上的菜肯定是红烧肉,小如的一份要交公,以示对他打小报告的惩罚;二是晚上开始小如除了搞卫生还要洗碗,帅哥整理内务。

晚餐不但有红烧肉,还有两片白地瓜,先分到手的高高举在头顶一路欢呼。小如的碗里就一孔干饭,帅哥再找出榨菜挤了几根给他,小如觉得已经是美味佳肴,很失态地狼吞虎咽。小如第一个吃完,蹲着回味榨菜,顺便回味那句老话:“慌不择路饥不择食穷不择妻”。

帅哥吃完了抓一块破布,引小如守在过道,等通铺上的重要人物撂下碗,连忙去收拾。帅哥为小如示范擦床板,“要顺着木纹擦,”帅哥说,“不然饭粒掉到夹缝中就麻烦了;要先擦床板再擦地板,擦了地板的抹布太脏,不能擦床板;抹布不能湿,不然晚上睡觉干不了。”

关于洗碗,帅哥没提太高的要求,只提醒碗背也要洗,洗完拍干,最上面的要倒扣,因为是摆在露天,以防淋了雨雪。可以设想,凭小如的学识和悟性,第一次就得心应手了。 虽然是冷水,塑料碗洗起来并不油腻,因为每一粒油珠都被他们用饭团拭净、吞咽下肚了。

小如边洗边琢磨,为什么碗、调羹、牙缸等所有的器皿都是塑料的?肯定是为了避免火并。问帅哥,帅哥说是防止有人自杀。小如想,兼而有之会更接近决策者的意图,举目四顾,果真不见金属、玻璃和陶瓷之类。

黄昏伴随着人世的喧哗降临,帅哥装了半桶的水拖进里间,再把尿桶也提进去。又是两件塑料物品。外间空无一人,干部就要来收监了,为了让悲剧不再重演,小如在夜幕的掩护下完成了一件蓄意已久的大事:上了一趟厕所。

尽管关闭双重铁门是预料之中的事,当它们发出金属碰撞的声响,小如的心还是被悬空了。小如和帅哥坐在尿桶边发呆,其他人成堆地交头接耳谈论与春节有关的话题,牢头在通铺上焦虑地来回走动,挖空心思的模样。牢头终于立定,对着小如冷笑,小如像惊弓之鸟,胆战心虚地站在他面前,等候发落。牢头抬抬下巴问:

“你认识局长?”

“他是我爸的同事。”小如的回答透出一股骄傲。

“不可能吧,公安干部的儿子也得进号子?子不教父之过呀。”

牢头不愧是老江湖,一句话就浇灭了小如刚抬头的傲气。小如愣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对答。九爷这时意外地发话,指令悠悠地从墙角传过来:

“案情就不用问了。”

牢头岂肯善罢甘休,小如站地板,站通铺的牢头就比他高半截,牢头很方便就勾起脚趾挂在小如的裤头上。小如闻到牢头袜子的恶臭,不由低头看了一眼,裤头上的扣子快要勾断了,小如稍稍挺起肚皮,以便承受牢头大腿的重量。牢头就以这种怪异的姿势居高临下地说话:

“让我来给你上一堂法制课,大学生。县官不如现管、联合国不如饮事班长,局长顶个球,我放一个屁也比他发十本红头文件牛逼。在九号房,宪法加大学生守则也不如我一个眼色。”

一番话惹来阵阵窃笑,牢头的脸上现出了满足,他放下脚,喊“小鸟”。小鸟应声而至,牢头往脚后跟望一眼,小鸟马上会意,四肢着地趴在床板上,牢头于是稳稳地坐向了小鸟的后背。小鸟被压弯了腰,牢头翘起二郎腿,抱住脚指头摇头晃脑说:

“皇上太老了,我只能坐他靠屁股的地方,要不然就坐扁了。可是皇上的屁股又冷又硬,我就想哪,那一天能坐在你的背上就好了,一定是又柔软又暖和。”

刀疤附和说:“试试吧牢头,大学生的屁股可白净了。”

牢头没接刀疤的话茬,脱下一只袜子晾在小鸟头上,搓着光脚丫说:“不懂怎么回事,我就爱玩读过书的人,你们有了学问玩起来特别有味。好比泡妞,我就不爱泡靓妞,专门泡戴眼镜的、有文凭的妞,她们总是半推半就。好比电脑游戏,花上心思才能过关,什么叫刺激,这就叫刺激;什么叫有味,这就叫有味。”

九号房爆发的笑声差点掀掉了房顶,连沉默矜持的九爷也埋下头抽动着肩峰。只有三个人没笑,一个是皇上,他好像不

明白大家在说什么;一个是小鸟,他的手被重量压得直哆嗦,脸上已经冒出细密的汗珠;还有一个就是小如,他觉得牢头的话像一只手,伸进他的胸膛牢牢攥住那颗六神无主的心,把他搅扯得肝肠寸断。

牢头拍拍小鸟的屁股问小如:“你知道他的学历吗?看不出来吧,居然是我们海源一中的高三学生。”牢头其实不用小如回答问题,自问自答地往下说:

“他刚来的时候也被我骑过一阵子,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老喊报告,向干部反映情况;老跟我讲道理,我一听道理就心烦;更可恶的是,狗日的还用英语骂人。”

大家再次被牢头的话笑得前仰后合,牢头挖出一坨鼻屎抹在小鸟头皮上说:“小鸟现在可学乖了,不喊报告了,也不讲道理了。我告诉你们两个,忘掉那些没用的道理吧,真的,忘掉道理就好了,坐牢就能慢慢坐出滋味来。”

刀疤插话说:“小鸟,告诉大学生,你为什么叫小鸟?”

小鸟响亮地吸溜鼻涕,由于不堪重负,说起话来显然上气不接下气:

“我叫马大为,刚关进来的时候,给我爸写明信片,拼凑了一首诗,叫《小鸟》。我们九号房的规矩,写明信片要牢头看过,才能寄出去,所以就叫我小鸟。”

牢头揶揄说:“我放个屁超过局长的十本红头文件没错吧,怎么样,连一条垫屁股的蠢驴也能作诗。念来听听。”

“我是一只可爱的小鸟

因一时迷失了方向

关进了牢笼

我多么渴望飞翔

飞向自由的蓝天”

牢头站起身,仅踩一只脚在小鸟的臀部,小鸟得以抽出已经撑麻的手,用轮番抖动来促进血液循环,并乘机抹一把流到眉毛和鼻尖的汗水。牢头警告小如:

“今天不修理你不是因为你认识局长,而是你的脸烂唧唧的不经打,好了再打不迟。算你运气好,晚上就不动武了,来一段文的。”牢头狠狠一踹,小鸟便顺势起来站得笔直以接受命令。牢头的指示针对了两个知识分子,“小鸟,你监督他汇报恋爱史。”

大家停止了七嘴八舌,兴高采烈地围到牢头身边。小如抻抻袖口,吞下唾沫,目光四散地说:

“丹是我的高中同学,不算漂亮,但聪明,悟性特别强,在海源师专读中文。”

刀疤说:“少废话,说你们上床的事。”

小如说:“我们没有上床。”

小鸟说:“那就说一说亲嘴吧。”

小如说:“也没有接吻。”

刀疤说:“搂搂抱抱总该有吧,不然谈什么恋爱,自摸算了。”

小如说:“跳舞总是要搂的,但不是那种动作。”

牢头说:“我看你是站得太舒服了,臭流氓,跪下去坦白你调戏妇女的经过。”

小如在下跪的一瞬间,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主人抛弃门口的破布,任由别人搓挪蹂躏,不知是该保守它还是遗弃它。

小鸟准备动手强迫小如开口,在他抬腿的同时电铃骤然响起,小如凉到脚后跟的心又回到了肚子里。

“睡觉”的喊声过后,小鸟、帅哥摊好被,大家沉默地躺下。百感交集的小如在帅哥身边有了一席之地,经历了跌宕起伏的一天,他

太累了,来不及感慨就进入了梦乡。

六:帮主

“星期五了,操!”

刀疤在跟人议论星期五,由于对方是八号房的,刀疤的声音要从监窗绕过去,不得不扯开最大的嗓门。

小如被惊醒了,通宵的白炽灯亮晃晃的,让人无法判断具体时辰。大家用来挡光的毛巾或背心仍然遮住眼睛,帅哥的脑袋套进汗衫的袖口里,汗衫的其他部分随意地盘在头顶,使他看上去很有古代武士的风度。他们的鼾声平息成匀称的呼吸,可见醒过来的不止小如一个。

小如在闭目养神,成串的污言秽语如雷灌耳,从音质可以断定八号房讲话的那位也像刀疤那样声嘶力竭。在通话双方换气的宁静间隙,小如欣喜地听到鸟的啁啾,自由而欢乐的鸣叫,让人联想到冬季凛冽的寒风吹拂它们腹部悸动的羽毛。再侧耳聆听,遥远的村庄还有鸡啼狗吠,生猪被绑上屠场的挣扎叫唤,屠户披戴曙色的光芒磨刀霍霍。

小如根据生活经验,在脑海中勾画出一幅乡村苏醒图。

又是铃声大作,宣告新一天的起始。

“一周有两个星期五就好了,这牢坐起来才他妈的有味道。”牢头感慨道。

小如埋头洗碗,在为早餐作准备的同时,琢磨着牢头和刀疤凭什么因星期五的到来欢欣鼓舞?一只手的食指从背后伸过来托住下巴,小如的头随着手劲转过去,目光就遇到了牢头的怒目而视。牢头的另一只手托住了帅哥的下巴。小如和帅哥仰起头,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惊惧,但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牢头的上牙尖咬紧下牙尖,牙之间就有了缝隙,他的话从那里冒出来:

“为什么不给我挤牙膏?”

小如和帅哥面面相觑,他们看到牢头的舌尖在口腔里滚来滚去:

“说,是谁的责任?”

见两人没反应,牢头让他们的头仰得更高,提示帅哥说:

“你有没有交代他?”

帅哥的头在食指上点了点。

“这么讲是大学生不肯挤啰?”牢头松开指头说,“帅哥,你赏他两巴掌让他记心。”

帅哥慌了手脚,愁眉苦脸说:“是我没有教他。”

牢头转向小如,“那好,你去赏他两巴掌。”

事实上帅哥移交工作给小如的时候,的确没讲要挤牙膏,但叫他甩帅哥的耳光也下不了手。牢头看出小如为难,喊了刀疤出来,“你执行一下,”牢头说。

帅哥急了,恳求说:“你甩吧赶快甩吧。”

里间的刀疤已走到门边,帅哥吓得泪花闪闪。小如左右开弓,给帅哥两记响亮的耳光,他突然想通了,让刀疤打不如自己打。

帅哥将功折过,在牢头刷牙的过程中始终端一杯水伺立一旁,频频送到他嘴边。牢头刷过牙,帅哥拧好毛巾,蒙向牢头的脸。

早餐是稀饭配黄豆,九号房兴起成片的咒骂。小如根据他们支离破碎的信息得知,长年累月的早餐都是稀饭配黄豆,满以为大过年的总有三几天改善,结果才吃到一餐的花生米。帅哥凑向牢头说:

“牢头,我对不起你,以后再也不敢了。”

说完把自己的黄豆倒给牢头,牢头不动声色,搅了搅稀饭,它们就不露痕迹地沉没了。帅哥如释

重负地回到外间小如身边,满怀喜悦地悄声说:

“牢头接受了我的道歉。”

小如停止了吞咽,拨给帅哥一半黄豆。

早饭后,小如洗了碗,准备好盛装开水的器皿,暂时得闲,忍不住又去圆孔张望。难处这时发生了:

有资格坐通铺上吃饭的仅有牢头、九爷、刀疤等少数几个人,大多数人蹲在过道吃饭,过道因此显得拥挤,挤到外间露天去的就是小如、帅哥和皇上了。伺候对象集中在通铺上的那几个人身上,难处也就由他们造成。他们一掏出烟,必须立即点燃,并找出烟灰缸;他们随地吐痰,小如随地处理,里间找纸擦,外间盛水冲;有人走向厕所,小如要抢先一步去揭开防臭的遮布,等他完事了,再去冲水,重新遮盖。诸如此类都对小如的工作提出了高标准严要求,需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敏捷。

然而,只要用心去挤,贴上圆孔张望的时间还是有的。其实外面了无生机,“宽抗”跟昨天也没有什么不同。帅哥扯扯小如的衣角:

“你赶快背监规吧,指导员来点名,你背不出来就麻烦了。”帅哥推了小如一把,“我来接开水,你去背监规。”

小如站在除夕之夜站过的老位置面对墙上的监规,大家看他紧张的表情,想起指导员昨天的指示,也就没有人为难他了。小如先浏览了数遍,将八条监规归纳成八个必须、十九个不准,再加上前后的穿鞋戴帽;八条监规按先思想后行为的顺序排列,每条先“必须”后“不准”。如此这般一番分析,小如试了一遍,也就背个八九不离十。规章制度这种文体小如虽然陌生,不过强记数百字对一名本科生确是小菜一碟。

电铃响过,九号房仍然列队两排。副所长点过名,收起夹子走了。小如正疑惑,指导员的冷脸突如其来地显现在监窗。指导员简单地翘了翘下巴,小如于是一字不漏地背监规。应指导员的要求,小如再背了一遍第三条和第八条:

“第三条,必须老实交代问题,不准隐瞒犯罪事实,不准串通案情,不准互相策划对抗审讯审判。第八条,必须互相监督,发现有违犯监规,企图逃跑、行凶、自杀等破坏活动的,要立即报告,不准袒护包庇。”

“第三条你要好好对照,为什么要欺骗领导说有人打你?”指导员提高嗓门说,“第八条是要大家共同监督这位别有用心的人犯,知识分子啊,可怕呀。”

动人心弦的星期五,可以用“一张报纸一碗肉”来概括。

指导员刚感叹着抽身离去,众人就聚集在监窗下,仰起脖颈伸长双手。帮主出现在监窗口,小鼻子小眼笑成一朵灿烂的秋菊,“要人命的美人腿哪,”帮主一说话嘴角就挂上了垂涎,他赶紧吸溜进去,“白嫩得像田鸡腿。”帮主还想说什么,众人的喧哗打断了他:

“扔下来吧扔下来吧。”

帮主卷一份报纸塞进来,但没有往下扔,而是停留在激烈晃动的手丛之上。小鸟纵身一跳,在够着报纸的一瞬间帮主将它抽走了。

“叫姐夫。”帮主提条件时再次流出了口水。

“姐夫。”

《海源日报》的周五特刊终于落在小鸟手上,小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直接打开四版,那个版面叫《影视长廊》,大幅的明星玉照必不可少,小鸟的目光就

直截了当地戳在她的大腿上。

牢头、刀疤等特权阶层是不用去抢的,他们无动于衷地坐在最舒服的角落高谈阔论。小鸟举着报纸朝他们走来,眼神绝不因为走动而摇晃,等报纸交到牢头手中,裤裆里就有了显著的变化。牢头一手接过报纸、一手捏住小鸟的裤裆。小鸟站在原地不敢动荡,牢头说:

“你猜,我如果使劲它会骨折吗?”

牢头在一片哄笑中松了手,小鸟龇牙咧嘴地捂住已经平缓的裆部,退到外间。刚才欲先睹为快而不得的那帮人迅速围向小鸟身边,聆听他发布关于女明星的容貌描述。小鸟忘了疼痛与屈辱,兴致勃勃地摆了一个模拟明星的姿势,这个风骚的姿势因为逼真赢得了经久不息的欢笑。

九爷是儒雅之士,他没有像牢头和刀疤那样急切地欣赏美女图,而是在观察小鸟的言行举止。牢头敲敲九爷的肩膀,指着明星照说:

“你看这臭x,这眉目,这身段,天生是个做婊子的料。”

“是呀,”九爷说,“就像小鸟,天生就是个恶棍。”

《海源日报》是号房里的唯一读物,每天由值班“内役”从监窗扔一张下来。周五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是张彩报,二版三版编排密密麻麻的一周电视节目预告,这跟号房生活不发生关系,一般不用打开。头版通常是市领导互相握手或与老百姓勾肩搭背拉拉扯扯的镜头,前者表示这是个团结友爱的帮子,后者则说明父母官们体恤民情。由于是胶版彩印,不用说领导红光满面,连普通农民看上去也是神采奕奕的。政府重大决策的深奥,这些在押人犯究其终生也无法领会,所以,粗略地上下浏览就翻过去了。

精妙之处在四版,叫《影视长廊》,介绍即将上映的影视主旋律,描写拍摄过程的艰苦卓绝,反映观众的呼声和要求,评论影视作品的得失,推荐新近走红的男女明星。当然,四版要配发多幅明星彩照,尤其是推介走红明星的专栏《新星璀璨》,女明星更是搔首弄姿秋波暗送,女人最诱人的部分总是不痛不痒若隐若现,叫人看了干着急。

牢头和刀疤比画某种只可意会的淫秽动作,对女明星品头论足,他们意犹未尽,招呼了小如过去。刀疤指彩照给小如看,“她又离婚了,”刀疤说,“我保证是这臭x有外遇,老公休了她。你堂堂大学生,学问大大地有,就给我们讲讲她外遇的事,让我们开开眼。”

在小如的印象中,《海源日报》仅有版面之间的夹缝可读,那里有一些保健常识、社会趣闻、学术动态和历史掌故,有时还值得用刀片划下来做剪贴本,以应不时之需。据说编夹缝的是报社唯一的博士。小如没想到的是,这种靠强制订阅来发行的地方小报,竟然会在某个特定的环境里洛阳纸贵,假如编辑有知,肯定更能充分地调动他们的工作热情。

“听说她是北京的公共汽车,”牢头说,见小如满脸困惑,牢头开怀大笑,“就是谁都可以上的意思。”

小如认了认玉照下的芳名,天地良心,对她真的一无所知,尽管搜肠刮肚还是想不出她拍过什么片子。小如打算说:“我发誓,假如了解她的外遇不讲,任由牢头处置。”

想到处置,小如也就不敢发誓了。情急之下,小如讲了潘金莲与西门庆的故事,只不过更换了名字和时间。

南农业大学一位教兽医的教授,出人意料地出版了《水浒人物丛书》,第一部《话说潘金莲》印了近十万册,名声大振不说,一笔丰厚的稿费就很替畜牧系争回了面子。该教授讲牛马的发情与交配让学生昏昏欲睡,在大礼堂开的文学讲座《西门庆:一个完美的男人》居然场场爆满。德高望重的老校长感慨说:“除了金融与股票,其他讲座至少有十年没有如此盛况了。”

腰缠万贯、武功高强,又风流倜傥、怜香惜玉的帅哥西门庆迅速成为东南农业大学众女生心目中的偶像。

作为讲座的热心听众之一,小如讲叙男欢女爱可谓得心应手。扣人心弦的故事把他们吸引住了,听众在增多,牢头没有下令驱散,体现出前所未有的宽容。九号房度过了愉快的上午,在“领货”的前夕,小如恰到好处地结束了张冠李戴的明星外遇。

牢头和刀疤看腻的彩报由九爷负责收藏,作为奖励物资储备起来。谁能赢得牢头的赞赏,将有可能得到一张报纸或一块肉的奖赏。对大家来说,让九爷管理报纸是一场灾难,因为他有一个大家敢怒不敢言的癖好,就是为女明星裸露的部分画上衣服。这样,从九爷手上奖来看的报纸还有什么劲呢?

今天的彩报牢头又交给九爷了,九爷将它垫在膝盖上,摸出圆珠笔,慢条斯理地往女明星的大腿上画裤子。大家痛惜地围在九爷身后,肝肠寸断的莫过于小鸟,小鸟恳求说:

“九爷,我替你保管吧。”

“谁保管不重要,”九爷说,“重要的是得穿上裤子,女人怎能这样放浪呢?”

“领——货——”

来自监窗的一声吆喝,使小鸟放弃了向九爷争取明星照的努力。小鸟三步并作两步奔到监窗下,一一捡起内役扔下来的货物。九号房今天领到的货有一本明信片、五包味精、十包榨菜、十包快速面和两斤花生。一个内役念名单,另一个内役从号房里看不见的箩筐抱出相应的物品,一件一件塞过监窗的钢筋,落在通铺上。三张钱单也随后飘落,刀疤拾起钱单掖进兜里,提走花生,吩咐小鸟放好其他东西。

花生摆在牢头和九爷面前,小如赶紧端三杯开水上去,他们于是刷刷地吃。

剥开的花生飘出一股香味,小如的胃被引诱得翻江倒海,观察别人,同样个个喉结乱蹿脸形变色。他们就这样吞口水,终于听到牢头宣布:

“好了,吃够了。”

小如以为牢头会接着说,你们吃吧。不想牢头却说,“留着明天再吃。”

小鸟收起吃剩的花生,小如扯条破布收拾余香尤在的花生壳。

“开账”的人才“领货”,有“钱单”者方可“开账”。按规定,在押人犯不能把现金带进号房。公安局或检察院的囚车送他们到看守所后,办理过移交手续,就正式成为看守所的在押人犯。人犯不等于犯人,也许是“犯罪嫌疑人”。值班干部先搜身,衣服间任何有可能藏匿任何微小物品的折皱都要仔细检察,然后拔掉金属纽扣,剪去金属拉链,抽皮带,脱鞋子。假如时运不济,恰好裤子是金属纽扣和金属拉链,那你就只好自认倒霉,拎着裤头进号房吧。值班干部通常会给你一双拖鞋,将他认为不允许带进号房的东西,包括换下来的鞋子丢到杂物间。终有一日你有本事走出来,可以去领,当然,你可以挑

最好的拿,因为谁也记不住哪双皮鞋或哪根皮带是谁的了。人犯就这么一手拎裤头,一手抱着被抖乱的包袱到一间铁笼里填表、按手模脚印做档案,表示你是有前科的人。这些完成了,值班干部再把你编进某号房,找到钥匙领你进去。

所搜出来的现金,以及往后外界寄到你名下的钱,干部会填一张有姓名和数额的“钱单”,从监窗扔到你的手中。每周四“开账”一次,可以凭钱单购买如下物品:塑料的碗、口杯、汤匙,毛巾、牙膏、牙刷,稿纸、圆珠笔、明信片,花生、榨菜、快速面、味精,压轴戏是十块钱一份的肥猪肉。固定的一名“内役”站监窗口负责“开账”,只要把钱单伸给他,报出你想买的物品,他用笔从钱单上扣钱,“领货”时再还你“钱单”。

小如刚扫净沾在床板上的花生衣,铁门的方孔就开了,送进来两碗热气腾腾的肥猪肉。小如接着,排在通铺角上,出去扣干两个碗准备盖好午饭吃。牢头见小如拿的是碗,拉长脸大喝:

“拿汤匙。”

小如改碗为汤匙,九爷浅尝辄止,吃了一块就继续画女明星的裤子去了。牢头和刀疤蹲着翻覆那两碗肉,挑出较瘦的送进嘴里。

“这块不错,就是有毛。”

“哇噻,难得全瘦的一块。”

“你看,这块就叫七层子。”

他们的对话将别人对猪肉的想象力全部调动起来,眼光于是怎么也绕不开那两碗白花花的大肥肉,哪怕是多看一眼也是沁人心脾。小如万分惭愧地东张西望,担心自己贪婪的眼神会授人以柄。

“对了,我的钱单呢?”小如回忆起除夕夜王苟掏出他胸袋的现金,填了张钱单还他。全号房的钱单看来都由刀疤一人统管,小如的思路尚未达到要买什么就停止了。

分完午饭,刀疤弯腰去通铺底下掏出一个碗说:“牢头批准你们吃肉。”

大家一哄而上,即刻碗底朝天,帅哥帮小如抢了一块撂他的饭碗里。小如用汤匙翻一翻那块黑褐色的软物,再压一压,它流出某种让人起疑的汁液;它发出的气味类似夏天穿久的尼龙袜,也有点像腐烂的死老鼠,那样的恶臭足以叫闻者头晕眼花。小如阵阵作呕,将那块软物往外抛扬,它的痕迹却阴魂不散地遗留在饭块上面。帅哥伸出碗接住了它,小如没来得及制止,它已经是帅哥的腹中之物。

“我一块都没抢到,你还要扔,”帅哥抱怨说,“多可惜呀。”

牢头喊小如进去,大方地奖了一块猪肉给他:

“你上午的故事讲得不错,我这人从来赏罚分明。”

小如没有当场吞,而是出来端详。这是一块全肥的肉,只在尾部收束处有一丝黄色,说那是瘦肉显然是夸大其词。在另一端应该有肉皮的位置出现了数道牙印,也就是说,这块肉的皮被牢头咬掉了。许多嫉恨或者羡慕的眼光从不同的角度投射到小如的碗中,假设小如胆敢抛弃它,那无疑是九号房怙恶不悛的罪人。

它毕竟是块新鲜肉,小如这么想着使劲吞下了它,这样,梅小如就成为本周五九号房吃上新鲜肉的第四人。这块肉在小如的舌尖上打了个滚,轻轻滑过喉管,温柔地落到胃袋。

九爷不知何时无声地站在小如身后,“要习惯,”九爷苍白而细长的手柔软地搭在小如肩头

,温和地向他耳语:

“一切都会习惯,包括坐牢。明天将有新兵要来,你会知道世界上有坐牢上瘾的人,好比我们都怕落水,而鱼不怕。”

七:依靠

翌日阳光明媚,比往常更是寒冷,因为积雪开始融化了。有资格的坐在外间晒太阳,没资格的在过道跳来跳去以热身保暖,同时也用来掩饰期待新兵的激动。遗憾的是到傍晚快要收监了,还不见新兵的影子。有人失望了,刀疤首先怀疑九爷预言的可靠性:

“九爷,你不会老和尚念错经吧?”

“该来的要来。”九爷在端详自己的掌纹,头都没抬一下。

“九爷从来不会失误,”牢头说,“要不怎么说九号房是流水的牢头铁打的九爷呢?”

开铁门的哐啷巨响并没有吊起大家的胃口,是收监的时候了,进来的果然是帮主。但今天的帮主有点古怪,一是没穿“内役”囚服,二是腋下夹了个蓝布包袱。直到指导员将帮主锁在里间,大家才恍然大悟,原来今天九号房的新兵就是帮主。

“你老兄还来深入基层这一套啊,”刀疤屈起食指括括帮主的鹰勾鼻说,“我们可是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了个臭鸡蛋。”

牢头说:“你现在是九号房的人啦,杀威棒、洗全场什么的就免了,有什么孝敬本牢头主动拿出来,用不着弟兄们动手。”

帮主伸展双臂说:“什么也没有。”

刀疤一把夺过包袱就要查,被九爷制止了:

“东西放在包袱里哪还叫什么帮主?把塞在衣角的小玩意交出来吧。”

“没有呀。”

“没有?没名堂你一直紧紧捏着干吗?”

刀疤扑向帮主,三下五除二就将它挤了出来,不过是一瓶水仙牌风油精。牢头拧开瓶盖,抹一点在人中,打了个喷嚏,交给九爷说:

“你来保管。”

帮主边抢边说:“我经常感冒,天天要抹的。”

九爷握紧拳头高高举起,帮主无奈地围绕着团团转。牢头不高兴了:

“抹什么抹,抹个鸡巴。”

帮主说:“除了眼睛和鸡巴,全身都能抹。”

九爷躲闪着说:“我早晚有一天要抹在你的鸡巴上。”

“别闹了帮主,”牢头沉下脸来,“你要风油精可以,进号房可就得按规矩来。”

帮主停止抢夺,惶恐地问:“你们九号房又是什么规矩,难道我们兄弟一场还要受皮肉之苦?”

“什么屁话,难道我是个无情无义的人?”牢头说,“先来先长老、后来烧火佬,你一进门就想自立门户,那不乱套了?我不为难你,来两个叫得响的节目、跟九爷交代交代案情,风油精自然还你。小鸟,找件好毛衣给帮主穿上。”

帮主套上毛衣,显得精神抖擞,他搓搓手、吸溜吸溜鼻水,也就有了开场白:

“首先,请允许我为九号房的全体难友献上一首牢歌:

一进牢房心惊肉跳

两人同戴一副手铐

三餐牢饭顿顿不饱

四面高墙武警放哨

五湖四海各自来到

六尺床板难以睡觉

七根钢筋条条牢靠

八条监

规天天对照

究(九)竟为什么,我要来坐牢

实(十)实在在莫名其妙。”

“好!”九号房掌声雷动。

帮主把简单的牢歌唱得凄凉悲恸,赢得了广泛的好感,小如也认为能将坐牢的感受从一编到十的确需要才华。帮主说:

“这是我去年在十三号房学的,同号房有个大学生,可有学问了,什么都懂。”

提到“大学生”,大家纷纷看小如,小如惭愧地低头不语。牢头说:“我们这位大学生可是个屎包。”

帮主岔开牢头的话题说:“接下来我为大家倒背监规:

理处宽从法依情酌将,者现表功立有,处惩严从法依案并将,者罪犯成构,施措制强他其取采或具戒戴加,省反令责,诫训予给别分将,重轻节情视,者定规上以犯违……”

刀疤为防止作弊,让帮主背向监规,自己目不转睛地盯紧每个字。小如在大学里以博闻强记著称,知道倒背已经脱离了理解的范筹,纯粹要靠重复记忆,可见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帮主一字一字敲过去的口气,使每个人回想起儿时背诵古文的情景,逗得笑声此起彼伏。

倒背完监规,帮主累得喘不过气来。“牢头,要顺着背一遍吗?”

“甭背了,讲你的案情吧。”牢头说,“小鸟,给他弄点水喝。”

“来不及了,”九爷闻闻风油精的瓶盖说,“明天吧。”

果然,九爷话音末落,睡觉的铃声就惊心动魄地吵嚷起来。

摊过被后,帮主自觉去尿桶边,双脚一点一点往里挪,一会儿就占领了小如的被窝。本来两个人的位置,现在硬塞了四个人。

帮主的上半身通宵露在被窝外面,早上一起床就喷嚏连连,为了尽快要回风油精,稀饭一下肚就迫不及待地向九爷汇报起自己的案情:

父亲死的那年我才七岁。他闹的是急性肠炎,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他在后院懒汉凳上痛得打滚的情形,村里的拖拉机载到乡卫生院门口就没气了。母亲举着灵幡、喊着父亲的名字招了七天魂,第八天就牵着我改嫁了,因为父亲的棺材还停在卫生院门口没钱下葬。

后爸有两个儿子,我们仨兄弟上同一所小学,他们总是高高兴兴地一边一个牵我去上学,但一个学期没念完我就再也不去了。母亲骂我没出息,打我之前自己先大哭一场,实在受不了,我就背上书包进城了。我没告诉母亲逃学的原因,说了她也不会信,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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