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1 / 1)

“先看看再说。”

我把他带到厨房,开始翻箱倒柜找吃的——结果翻遍了所有橱柜和冰箱,只找到了几只鸡蛋和一包从未开封的面。

“这就够了。”

我太久没有回来,灶台和锅上积累了不少灰尘。沈钦言没有多说话,拧开水龙头,立刻卷起袖子开始清洗流理台。他动作熟练,清洗锅子的速度准确而快速,一看就是胸有成竹的样子。鉴于我们都这么熟了,我也不跟他客气:“那就麻烦你了。我爸去世后我就没再回来了,我还有一些需要处理的事情。”

他点头:“你去忙。”

我走到门边,又回头看了他一眼。那哗啦啦的水声,晃动的人影让我有一刹那的恍惚,仿佛他是我的亲人或者兄弟。今天带他回来还真是对了,如果他不在我身边,我也许连这扇门都不敢踏入;就算有勇气踏入,但恐怕又会一个人抱头痛哭吧。

电话留言大概有几十条;传真也有十来份,大都是哀悼和悼词。我爸从来都独立进行研究,但和很多协会都一直有来往。爸爸去世后我在报纸上发了一份讣告,然后就躲回了人多嘈杂的学校里去。

我一条条听着电话留言,又弯下腰打开了书桌下的大抽屉。爸爸的著作整整齐齐地放在抽屉里。爸爸这一生写了五本学术著作,每本大概四五百页,和某些科学家比起来并不算多,但在古生物学界都极有影响。

我各选了一本,装到书包里去,同时分神听着电话留言。

一般的留言大抵是悼词,只有最后一条稍微不一样,几个小时前打过来的,是本市自然博物馆馆长助理邹琪特地留言给我的。

“许小姐,知道许正尧先生过逝的消息,我代表博物馆深表哀恸。另外,一个月后博物馆会举行为期一个月的古生物展览,许正尧先生有不少珍贵的化石藏品,许小姐,这些藏品能否暂借给博物馆?”

我爸爸跟自然博物馆很有些交情,这样的请求我不可能拒绝。我当即拨回,表示可以借出那些化石。

邹琪很感谢我,“太谢谢许小姐了。”

“没什么,”我说,“如果有必要的话,到时候我也可以来当志愿者。”

“那就太好了,”邹琪说,“其实我们有些缺人的,学古生物的人确实比较稀少,愿意当志愿者的就更少了。”

“古生物学到底是门冷学科。”我感慨。

话音未落,沈钦言端着炒面出来了,明明只有鸡蛋作为辅材,炒出来的面却香气扑鼻。只闻那个香气我就知道我们做饭的水平绝对不在一个档次上。我长话短说迅速挂掉电话,朝他扑过去,五体投地表示崇拜,“你真是太厉害了!”

“还好。”他并不觉得自己做了多么了不起的事。

“以后谁当你女朋友就有福气了!”我笑,“我一位朋友的人生目标就是找个厨师当老公,我也深有同感。”

沈钦言对我的话题不予置评,可脸颊似乎有点微红,视线在我身后的墙壁上飘来飘去。

我努力不让自己的吃惊表现出来。沈钦言当真是一个很有趣的男生,在餐厅的时候面对一个个刁钻古怪的客人都很从容,看上去那么可靠,但此时,居然因私下里的几句玩笑而不知道如何应对,露出了这种羞怯的表情。

真是难得一见。

他指着墙,终于说话了,“那是什么?”

人家的墙壁上挂的都是油画、水彩,只有我家的墙壁上是古生物学年表——那是我爸爸亲手绘制、撰写的一张古代植物的进化表,足有三米长,一米宽。这画很有些年头了,据说此图比我的年龄还大,挂在墙上非常显眼。爸爸每发现一种新的植物,都会把这张表取下来,记录上新的植物种类。

我一一解释,他说:“你对古生物学真的很了解。”

“平时生活里都是古生物化石,什么孢子植物、裸子植物,所以看得多自然知道得多,被我爸熏陶这么些年下来,我也算是小半个古生物学家。”

他满脸佩服。

我稍微停了停,又摇了摇头,“但比起我爸差得多……哎,都不好意思说是他的女儿。”

“但是……你学经济学?”

我怔住,握着筷子的手也微微一颤。从来没有人问过为什么要学经济学,以至于我自己都快要忘记原因了。我就读的静海大学的商学院名声卓越,成就很高,是所有学子的梦想之地。若干商业巨子都是我们的校友,每年收到国内国外的申请都可以装满一个屋子,在外人看来,能踏入这个门槛,你简直就可以看到人生的康庄大道了。

我想,对,就是这么回事。

我定了定心神,笑得很轻松:“学经济有钱啊,这不是明摆着的。我爸说,一家一个古生物学家已经够呛了,不要再存在一个了。”

沈钦言凝视我半晌,却不接我的话茬,换了个话题:“许真,今天谢谢你。”

我正想说“不用谢”,他已经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我十六岁离开家后,就不敢再奢望大学了。但因为你,回到学校里读书似乎也不是那么遥不可及了。”

我绝口不问他为什么离开家,莞尔,“你看,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虽然我在工作上笨拙,光给你添麻烦,但我怎么也比你大一些,有些建议还是有用的。说真的,你现在的样子,可让我找回一点自信了。”

他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年轻的脸上写满了真挚的谢意。我喜欢他看这种生动的表情,蕴含了无数的感情,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不是在曼罗时对客人的那种流水线生产出的微笑,也不是那种收到小费时的公事公办的谢意。我始终觉得,像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应该更没心没肺一点,不是在大学校园里愉快追逐女孩子就是在球场挥洒汗水,怎么耗费青春怎么来。

我从来不是个拖延的人,很快敲定了学习地点——是在曼罗旁的一个公园。鉴于我俩的经济情况都比较窘迫,总不能找个花钱的地方去学习;至于大学和他住的地方又相隔太远,想来想去,还是曼罗附近最合适。

这公园虽然不大,但树极多,树林中还有几套石桌石椅,偏安静。对于当老师这事儿我充满了干劲,要知道,我从爸爸那里学到的那套完整的自学方法还一直没有传授出去呢。

沈钦言是个很不错的学生,简单的测试后,我发现,他的水平非常不错,远远高于我的预期;于是,我制定了详细周密的学习计划,按照周为单位,精确到了每天。

这个学习计划我做了整整三个晚上,室友韦姗看着我这么废寝忘食,还诧异了好一会,还以为我找了个家庭

教师当兼职。

此时沈钦言也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这么详细?”

“我要对你负责吗,”我气势十足,拿腔拿调道来,“我算过,你曼罗的工作主要集中在中午和晚上,早上有八点到十一点,下午两点到四点这六个小时都是你自己的时间,每天学习六个小时,绝对足够了。”

他专心研究着学习计划,重重点了头。

“时间安排得虽然很紧,但是,不经辛苦,不得幸福。”

我们就这么坐在树下,一个讲一个听。林中的鸟起初被我们的说话声惊走,又发觉我们没有恶意,扑簌扑簌地飞回来,静悄悄立在枝头。仰起头从树林的缝隙仰望天空,那天空是水一样青澄的颜色。

补习的时间很快过去,他的聪明和领悟力让我觉得欣慰。

休息的时候沈钦言倒了水给我,忽然说:“我觉得你去当老师说不定比服务生还有前途。”

他难得开句轻松的玩笑,我忍不住莞尔,又拿出师长的派头,“我有一句话要告诉你。”

“什么?”

“爸爸对我说过的一句话:记得最牢的知识,统统都是自学到的。”

说着,我往他手里塞了只笔,颇有气势地把参考书和草稿本翻开,跟他开始为期一年的大学计划。

第五章 进退之间

之后的一段时间,我又去了两次片场,再没有第一次的激动了。

我从纪小蕊那里知道了电影的大致进度,部分外景已经拍完了,现在所有的戏份都在那条豪华海轮上进行,这艘海轮已经被改造成一个豪华的摄影棚。剧组是没有假期的,我听到剧组各部门的工作人员也颇有抱怨,跟着我母亲这样一丝不苟动辄拼命的导演也真是辛苦他们了。

让我意外的是,顾持钧在这部电影里戏份似乎并不多,比如现在的他都是“闲散”状态,大多数时间和我母亲一起坐在监视器前,和她语速极快地说着话,话题大都是行业或者剧本相关,如对一些细节的删改,有时候也会产生争执——那种态势和别人不一样,就像有跟琴弦绷在他们之间。

印象最深的就是有一幕,剧中顾持钧饰演的男主角怀念旧日爱人的那一段感情戏,我母亲和顾持钧就要不要正面拍他的脸产生了不小的争议,争论了近一个小时。

我这时才发现,我以前对电影的所谓爱好更像是叶公好龙——原来我只喜欢成品不喜欢制造过程。我难免心不在焉,实在提不起精神时就从包里拿出书,努力在片场这种大呼小叫的环境中闹中取静,默默看书。

直到母亲掉转头看着我,“去外面的甲板。小蕊,给她拿点吃的。”

这里是她的地盘,她一发话我立刻从善如流地站起来,“好的,妈妈。”

船头的风景果然好得多。海面就像一匹闪着蓝色光芒的缎子,海轮则是剪开绸缎的剪刀,义无反顾地迎风破浪,我的头发被吹得沙沙作响。靠着栏杆一边看一边默记书上内容,却听到了带着笑意的亲切声音。

“许真。”

我回过头去,看到顾持钧迈着长腿,稳步朝我走来。他今天没戏,也没有上妆,穿得很随便,看上去又年轻又英俊。这艘气势恢弘的海轮被他抛在身后,彻底沦为了背景。有些人的气场就是这么强

大,让人一见倾心。

“顾先生。”我连忙放下手里的书。

他走到我身边,海风吹得他微眯了一下眼睛,“我打扰你了?”

我有一瞬间的恍惚,觉得他从电影里朝我走来——距离我如此之近,又那么遥远。我下意识抿了抿唇,不争气的心脏又漏跳了一拍,只能笑自己真是不顶用。

“没有没有。”我摇头,“顾先生也是出来看看风景吗?”

船头的甲板上没有旁人,所以,这是我第一次跟顾持钧单独呆在一起。之前不论那种情况都有别人在场,我母亲,剧组的工作人员。意识到这个事实后,我一向觉得自己还算能言善辩,那些词语忽然就蒸发得一干二净了。

好在顾持钧不是我这样的小角色,他手搭上栏杆,眺望了一下远处,那里是茫茫的海岸线,他直指着远处的某片海水,“这片海景非常美,海水的颜色和别的地方都不一样,尤其是在阳光下。”

这倒是前所未闻,“是吗?我倒是没看出来。”

他笑意深了点,“在镜头下尤其如此,选了不少地方,有几幕就选在那片海域拍外景。”

“原来如此,”知道一些新东西总是高兴的,我挺受教地点头。

顾持钧确实是个让人觉得如沐春风的成熟男人,举止妥帖,可靠而沉稳。三言两语后我的紧张感消失殆尽,也放松下来。我的包就放在旁边的太阳椅上,我匆匆过去,拿起来,取出了几本书递给他。

他踱步走到我身边,我把书放在小桌上,“顾先生,这是我爸爸的书,你上次说要看的。”

“啊,”他拿起来每本都翻了翻,“谢谢你能记住。”

我简直不能直视他,“哈”了两声,当然记得住,他特地让助理来提醒我的事儿我可没忘记。

他忽然翻开一页,指着《寒武纪古生物》勒口上的照片问我,“这是你爸爸的照片?”

我为他解释,“是的,几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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