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1 / 1)

出口就改了味道。他除了害怕接受这份感情,也害怕拒绝。

“我自己也很意外。”小乔看着尹初石,目光里也有几分胆怯。她害怕再也见不到尹初石了。她知道现在的男人并不喜欢沉重的感情,爱情也不例外。

“这就对了。人有时候根本不了解自己。”好像全世界的人如今都在异口同声地说着这句话:人不了解自己。

“我了解自己的感情。”小乔不想走进尹初石企图设下的圈套中。

“也许那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你可以拒绝,但没必要这样开脱。”

“得了,”尹初石有些生气,“我并不想伤害你,但我要劝你,去找个能在这儿等你一个小时而不抱怨的小伙子去吧。那样,对你合适。”

小乔没有说话,她迷茫地看着尹初石,眼睛一眨不眨。尹初石先移走了自己的目光。他想这女人马上就会跟他大吵起来,然后拍案而起,扬长而去。过了一会儿,传来的声音低沉有几分哽噎。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让你等那么长的时间。路上我摔了。”

小乔把左腿从桌下挪出来。她撩起和毛衣一样质地的长裙,她的膝上扎着一条白色的丝巾,他马上想这应该是系在她脖子上的。丝巾上的血迹殷红一片,而在黑色丝袜上的血迹已经干稠了。

王一是在下课以后把牧场的画册还给康迅的。他坐在倒数第二排,上课时王一发现康迅也来了,他总是神情专注地注视着,黑板还是王一?王一觉得是前者,因为她没有被人注视时的不适感。

康迅甚至不用眼睛看,就把画册翻到二十五页,他指画页问王一,它是不是最漂亮的?王一低头看,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场,一个孤零零的旧栅栏门立在那儿,向后倾斜着,好像给风吹歪了。

康迅又指着画页右下角的一行英文字,王一吃惊不小,“你们家的牧场?”

“对,科恩牧场,我祖父留下来的。”康迅说着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王一看教室,人已经走光了,除了他们。

和多数中国人一样,继承一幢房子或是拥有一个牧场这类的事,王一只有在小说里才偶尔见到。她很感兴趣和一个未来的(或许现在已经是了)牧场主交谈几句。

“我小时候一直住在这儿。”康迅的神情突然有些凄然。

“没有孩子跟你一块玩儿?”王一以为康迅的童年有些孤独。

“当然有。”康迅似乎不愿深谈关于他的童年,“你小时候在什么地方长大?”王一觉得康迅的汉语还有些欠火候,比如,“什么地方”换成“哪儿”,也许更口语化。

“城市,大街上。”她说,好久没人与她谈谈童年,她觉得往事渐近有种亲切的感受。

“你有兄弟么?”

“没有。我只有一个姐姐,所以那时候我总是害怕。”

“怕别的孩子欺侮你们?”康迅说,“要是那时候你们认识我就好了。我可以保护你。”

“要是我们认识你,你怎么保护我啊?”王一发现康迅的语法错误,便开个小玩笑。

“也许你姐姐不喜欢我的保护。”康迅脸红了,但喜欢把这个玩笑开到底。

“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呐。”

“我三十六岁。”康迅突然一本正经地说。

王一暗自想,他看上去要年轻得多,虽然他只比自己小两岁。“是么?!要是那时候你在中国,我和姐姐还得保护你这个小弟弟,我们会更倒霉的。”王一发现她还从没跟一个异性这么轻松地开过玩笑。

“强者有时候不是年龄大的。”康迅说着合上了画册,“我小时候常常保护我妈。”

“你妈?”王一很吃惊,因为她父母十分相爱,她不能想象这类事。

“我妈非常软弱。她丈夫有时打她,很凶。”

“为什么?”

“不知道。有几次我发现时,他已经在打她。我冲上去打她丈夫,可她总是抱住我。这样,她丈夫就能打我们两个。”

“她丈夫?”

“是我父亲。”康迅痛苦地说出“父亲”这个字眼,好像这是世界上最苦涩的称呼。“我再长大一点儿,劝母亲和我一起离开那儿,可是她不走。有时候我很难理解女人。她不走我也不敢彻底离开,我担心她。”

“没有原因么?”

康迅迷惘地摇摇头,“也许有,但我不知道。妈妈她从不多说。我恨她这一点,但是我没有办法,她是我母亲。我十九岁那年,她丈夫把她塞进壁炉里,威胁说要点火烧死她。我刚从外面回来,我气疯了,差一点儿杀死她丈夫……我坐了四年牢。”

“什么?”王一惊异的表情好像看到童话书中代表正义的英雄被神误罚了。

“没什么。”康迅变得轻松些,好像故事最令人难堪的段落已经讲完。“我在监狱里学习汉语。那时候,我必须找事情做。”

“怪不得你的汉语那么好。”

“对,出了监狱,我又去大学学了三年。”康迅耸耸肩膀,“硕士论文两年,然后我又去台湾工作了五年,教英语。”

“你妈妈现在在哪儿?”

康迅指指画册,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说,“我经常不懂女人,她一直都没离开那个男人。”

“你永远都不想管她丈夫叫爸了?”

“绝不。”康迅回答得十分干脆。

康迅的经历触动了王一的母性,拉近了她和这个年轻人之间的距离。她似乎能看见他脸上棱角分明线条下掩盖着的创伤。对她来说,康迅再也不是昨天有点让她发烦的外教。有好几个瞬间,她想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像以前在美国鼓励朋友那样,现在她担心误解。

“王老师,你幸福么?”康迅突然提出这样的问题,王一有点忐忑。她看康迅平静的脸,似乎没有别的含义。

“什么是幸福?”他们又继续刚才谈话时的情境。

“一种感觉。你觉得幸福就是幸福。”

王一点头表示同意康迅的话。但她没有感觉。她既没有幸福的感觉,也没有不幸福的感觉。她说,“十三年前,我结婚了,一直很平静。就是这样,挺好的。”

“我能明白。”他说,“要是我不离开康妮,十三年后,她也会像你这么说。”

“这样不好么?”

“也许好,我不知道。但我不要我妻子或是女朋友这么说。”

“你要她说她觉得不幸福?”

“不会的。我要让

她觉得非常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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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可能都有。”

“对我没有。如果我不能使她幸福,我会离开的。我有责任感。”

“你有把握使别人幸福么?”

“如果我爱这个人。”

“你不爱康妮么?”

“从这个意义上说,不爱。”

“你结过婚么?”

“没有。”

“所以,你还不懂生活的本质,小伙子!”

“哈!”康迅的激烈反应是因为“小伙子”三个字。“请您告诉我,老夫人,生活的本质是什么?”

王一脸红了,红得很厉害。她没有想到他会对她的话认真。

“我不知道。”王一回答时脸仍然红着。

康迅突然不说话,两只眼睛聚拢着,盯着王一。王一迎着他的目光,转而笑了,仿佛识破了一个孩子的恶作剧。她用一只手在康迅眼前扇扇,用英语说,“哈罗,你还在么?”

康迅也笑了。“你是一位非常可爱的……”

“什么?”王一不想让康迅说出“女人”两个字。

“老师。”康迅妥协了。

“谢谢。”王一说,“我想我该走了。我很高兴跟你聊天儿。”

“在你皮包的最外面的夹层里,有一张卡片。”康迅说。

王一疑惑地看着康迅,还是把手伸进夹层。她摸出一张卡片。

“那上面写着电话号码,6678503转403房间,康迅先生。”康迅闭着眼睛说。

“你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皮包在我手中的那天。”

“下次我该留神我的提包了。不过谢谢你告诉我电话,这样,我要是英语有问题,也可以向你请教。”

“你的英语非常好,在哪儿学的?”

“美国。我在那儿进修不到两年。”

“美国!”康迅口气中有几分不屑。

“你不喜欢美国?”

“没有感觉。但中国人都很喜欢美国。”

“中国人什么都喜欢。”王一说。

“也喜欢我么?”

“肯定会的。漂亮姑娘会迷上你的。”王一开玩笑的口气又出现了。

“迷上我的护照吧?”

“那有什么不好,中国人说,爱屋及乌嘛。”

康迅大笑起来。他说他知道这个成语。王一看看表,说她真得走了。康迅快步走到窗前,他问王一有没有带伞。王一也走到窗前,外面的天阴得很厉害,没等她回答,康迅已经离开了。康迅拿着一把黑色折叠伞回来时,王一没等他开口就拒绝带上他的伞。

“我今天不出去。你带上吧。路上肯定会下雨。要是下雨了,你还可以打着伞穿过森林公园,下雨,公园的味道好极了。”

“你常去森林公园?”王一接过雨伞。

“对,尤其是雨后或是下雪的时候。”

王一心里一动,与康迅道别。康迅说,“请别忘了还给我这把伞。如果你忘还,我会想你喜欢我,故意不还。”

“好的,不过我没想到我能这么轻松地跟你交谈。”

“因为我是外国人。”

“我不信。”

“真的,在我面前你不必伪装,我也一样。在我的国家,我也很难放松。”

王一和吴曼约好一起逛街,这时康迅预言的那场雨已经下过了。雨后的街道散发着一种气息,混合着地面和树木的味道。王一拿着康迅的那把伞,她问吴曼,为什么跟贾山吵得那么凶。吴曼说她忘了具体为什么,吃晚饭时两个人情绪都不对,一句顶一句就吵起来了。王一不可思议地摇头,她劝吴曼收敛些,不然贾山会去找别的女人。

“是么?我可真给他吓死了。”吴曼讥笑地说,“这方面我从来不拦他,他随便。只有一个前提,找到了别的女人,得打个招呼。我得知道。”

“你知道了怎么样?”王一问。

“不怎么样。你以为天下只有一个男人叫贾山?”

“怪不得你们不要孩子,其实,你们自己还是孩子呐。”

“以毒攻毒是对男人唯一行之有效的办法。”吴曼说,“你和老尹怎么样?”

“平静似水。”

“平静最可怕了。”

“我宁可平静,也不愿像你们那样。”

“有句话我应该告诉你,贾山要是外面有别的女人,我肯定发现,你家老尹可不是这样的男人,太平静。”

“你想告诉我点信息?”王一开玩笑。

“我要是听说了,肯定告诉你。女人应该互相照应点儿。”

“你得了吧。”

“哎,说不定,你家老尹现在正在这个五星级大酒店跟一个神秘女郎喝xo呢?”

“跟你在一块儿,快乐都不值钱了。”

“那活着干啥呀?不就是图个乐儿么?!”吴曼说着拉王一过马路,离开了太白这个全城唯一五星级宾馆。

五分钟后,尹初石在太白宾馆门口走下出租车,等不及司机找他钱,就匆匆走进宾馆沉重华丽的大门。在八楼的酒吧门前,他看表迟到五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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