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1 / 1)

“妈,我一直都瞒着你,对不起,我担心你的身体。我……”

“别说这些,你不必什么事都向我汇报的。”婆婆打断王一的话。

“不是我的事,是初石的事。”

“初石怎么了?”

“他的女朋友出车祸死了。”

“天呐。”老人轻轻地叹出口气。“她好像很年轻。”

“是很年轻。”王一难过地低下头。

“这么说,大石没出差,是在那边?”

王一为难了,她再也没有勇气说出尹初石被打的事,只好点点头。小约推门走进来,王一赶忙转头擦干脸上的泪痕。

“去哪儿了?”王一一边擦泪痕一边问小约。

“我回家了。”小约说。

王一扭头看小约,她手里捧着圣诞节王一送给她的音乐盒。小约轻轻掀开了音乐盒的盖子,《友谊地久天长》令人熟悉的旋律缓缓响起,宛如一股往日无比亲切的气息,又一次浸入心田。小约一句话也不说,目不转睛地盯着音乐盒里的那朵干枯的玫瑰,直到乐曲终了。她轻轻扣上音乐盒的盖子,双手托着音乐盒举到王一的面前,一字一字地说:“祝你幸福,妈妈。”

王一看着眼前一切,不敢相信这是已经发生的事情。

“不管我说什么,你都是我妈啊。”小约又对发怔的王一说,“这个你带着吧,让我们互相记着。”

王一一失手打掉了音乐盒,她是想拥抱自己的女儿。终于小约又像个孩子一样在妈妈的怀里哭起来了。

“妈,你别……怪……我,我把你的……事告……诉我奶了。我害怕,妈!”

王一感到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在体内迅速向上蔓延,好像一团棉絮塞进了喉咙,她推开小约,大口呼吸起来。小约连忙捶打她的后背。

“没事了。”王一大喘气之后安慰女儿,“过去了。”

婆婆走到窗前,仰头看看外面的天空,一片巨大的乌云快速地移动着。

“快下雨了。”她说完擦去自己脸上的泪水。“咱们三个女人干点别的吧,哭哭啼啼的把乌云都引来了。”她的话感染了小约和王一,她们都响应地擦干了泪水。

“我请你们下饭馆吧。”老人说完,小约破涕而笑,学着奶奶的腔调说“下饭馆儿。”

“别又贫嘴,不叫下饭馆儿,叫什么?”奶奶说。

“那叫出去吃饭。”小约强调说。

“还不是一回事。”奶奶说完和小约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王一笑不出来,她觉得每一分钟即将到来的时间,都像电影终结时银幕上最后的那片灯光,无法遏止地黯淡下去。

刘军一直通过小乔生前一个女朋友了解一些事情。他从未提过尹初石的名字,他只是说他自己对小乔感兴趣。那女人问刘军是不是从前与小乔也有过什么特别的交往。刘军老实地回答没有,但不乏幽默地加了一句:“从远处爱慕着,比近处的抚摩更动人。”

那女人笑坏了,一边笑一边拍刘军的大腿,饭店里的人都忍不住看他们几眼。刘军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但心头不觉有几分得意,他想,也许大部分女人都喜欢咬钩的鱼,只是他今天并不想垂钓。接着,他把那女人还滞留在他大腿上的

手拿开,他问:“葬礼什么时候举行啊?”

“你问我好几次了,好像你这辈子最渴望的一件事就是参加葬礼。”

“我不参加葬礼。”刘军说。

“那你干嘛总问?”

(bsp; “因为你总也没告诉我。”

“我总也没告诉你是因为我不知道。他爸还在医院,据说至今还没完全脱离危险,所以日期定不下来。”

刘军沉思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他脑海中掠过一片不祥的薄云。

“小乔的一些朋友到处找尹初石,那家伙是小乔的男朋友,据说小乔就是因为这家伙死的,可这家伙失踪了。他也太他妈的没血性了,人都死了,他连面都不露。”

刘军再也听不下去了,他张罗结帐,然后对那女人说,有事打传呼。然后他骑车径直奔尹初石的住处。如果他是尹初石,他绝不会只是躲着,好汉做事好汉当。想到这儿,热血直往上涌,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宽容尹初石?!

半路上他发现呼机响了,看一眼号码,是刚跟他分手的那个女人的。他决定先回个电话。

“我刚回办公室,我刚听说,这太可怕了。”

“你听说什么了?”刘军不满地追问。

“小乔他爸刚刚去世了。”

刘军什么都没说就放下了电话,但他的手好久没从电话机上拿开,眼睛看着远处,好像在回忆他下一个要打的电话号码。看电话的老太太没提交费,她想他不会再打的,于是用圆珠笔在一张破纸上记下了“一次”。就在她放下圆珠笔的瞬间,她看见打电话的男人像一只发疯的兔子一样,骑上自行车飞似的走远了。

“电话费!”她喊了一声,知道再喊也无济于事,于是骂道,“当心汽车撞着,两毛钱值得你这么跑么?永远也富不了的穷鬼。”

刘军不想给自己任何思考的时间,所以他打开门马上就对尹初石宣布了自己的决定:“你马上搬走吧,我不想再解释。”刘军说完把脸转开,他不想看见尹初石的反应。

其实尹初石几乎没有任何反应,他平静地将手中的烟蒂掐灭:“好,我马上就走。”

“你去哪儿?”刘军像孩子似的心软了。

“谢谢你让我住了这么长时间。”尹初石并没有回答刘军的问题。

“小乔他爸也死了,可能是心脏病。”刘军终于亮出了底牌。他死死地盯着尹初石,他觉得他必须在他这位朋友的脸上发现哪怕一丝难过的表情。可是他什么都没看见,那张脸甚至连冷漠都没有,两只眼睛空洞极了,仿佛早已失去了眼睛的作用,简直就像黑洞洞的窗口。

“噢。”一个很轻的声音从尹初石喉头滚过。

“我要是你绝不再躲在这儿。”刘军赌气地说。

尹初石看刘军一眼,默默地收拾手边的东西。

“老是躲着,能躲过去什么呢?什么都躲不过。我不是不让你住下去,我只是觉得你老这么躲着挺丢人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再说也不全是你的责任,你总得去面对啊,这一切毕竟都跟你有关系啊!我不明白,你让人打成这样,连命都豁出去了,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呢?大老爷们,怕没用。”刘军一口气说出了久积心底的话。

“我不怕。”尹初

石好像在对自己说。

“那你干嘛不去看看?干嘛不回家看看?”

“不。”尹初石把牙具放进洗漱袋,轻轻咕哝了一句。

“为什么?”刘军追问。

“别问了。”

“为什么?”刘军又追问了一句。

“如果我去,也许她父亲会死得更早。”

刘军沉默了。他不知道尹初石的道理是怎么讲的,但自己再也喊不出什么了,他发现尹初石身上具有了一种从前他没见到过的新生的力量。他隐隐约约觉到这力量只能来自深深的绝望,就像男人打仗,突然决定豁命时,而后得到的那种力量。

“葬礼是什么时候?”尹初石突然问刘军。

“不知道,不过我可以去打听。你最好别去参加葬礼。”刘军对尹初石出现在小乔葬礼上的情形不敢多想,他觉得无论对生者,还是对死者都过于残酷了。

“到时再说吧。”尹初石说。

“好吧,你别收拾好了,住下吧。”刘军说着将一只烟扔给尹初石。

“谢谢你。”尹初石接住烟放进嘴里。

三十九

有些人有时会被另外的人蒙在鼓里,这当然是让人气愤的事,但并不十分可怕。因为有一天你恍然大悟的时候,至少还知道去责备或者怨恨谁。

而另一些人却不是这么幸运,他们有时是被生活本身罩进鼓里。刚开始他们还猜测是xx人干的,但很快就发现那个人也同在鼓里。没有人能承担这一过失的责任,所有的人都是受害者,人们因此看见生活本身残酷的面目,但却不能改变自己的处境。这时候人们常喜欢说吞咽生活的苦酒,默默无声地……

康迅临行的前一天,正是处在后一种情境下。他很早就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要带回去的东西不多,书已经寄去,行李里只是一些换洗衣服和不方便邮寄的物品。他在等王一的时候,电话铃响了,两遍铃声过后,他抓起话筒,对方已经挂断了。王一说整理好自己的行李就过来,当然现在离王一约定的时间还早。

电话铃又响了,两声之后,断了。

康迅坐在沙发里,望着似乎很寂寞的电话机,觉得十分好笑。他想,他只有在中国才会有这样的滑稽事。他顺手抓起沙发上最近正在读的一本书《a portral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an》(《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这是一本从前他一直想读,但一直没有读的书。似乎一直没有适合的心境,总是开头读几页便扔掉了。但是认识王一之后,不知为什么他能全身心地沉浸到乔伊斯优美的语境中,常常感慨万千,突然间承认了乔伊斯确如人们说的那样伟大。他找到一张卡片,想把他在书中读到的一首诗译成汉语,送给王一。他有把握将这几句诗译好,因为他觉得这首诗直接碰到了他心底最娇嫩的部位,使他对未来生活的想象充满柔情。

“等咱们结婚以后

我们该是何等快活

因为我热爱温柔的罗西·奥格雷迪

罗西·奥格雷迪也热爱我“

电话铃又响了,一声,两声,断了。康迅走近话机,将写好的卡片放到话机近旁,然后对电话机竖起食指,他说:

“如果你再一

次这样无聊,我就拔下插头。”说完,他伸个懒腰,走到窗旁,看窗外一片灰蒙蒙的天空。

王一从没觉得时间像最近几天这样快速地消失,有时她恨不得紧紧地扯住时间的尾巴,让它慢点儿走。可是时间并不理睬她的愿望,一转眼,启程的日子近在眼前了。

她回到自己的家,只想整理几件换洗的衣服。她还没有对婆婆和小约说,明天她将启程,她想把与她们告别放到最后。

她打开自己的家门,一股长时间没流通的陈腐气息冲进鼻腔,心里顿时有种说不出的难过,就像地主看见自己亲手建成的庄园破败了一样,无比苍凉。她打开厨房的窗户,将水龙头拧开,立刻流出生锈的黄水。她耐心地等待黄水流完,然后关上水龙头,走进卧室。床跟她离开时不一样,铺得很整齐。她想,一定是尹初石将她在医院安顿好以后,回头整理的。可是铺得十分整齐的床却让王一十分不安,她觉得床的四周好像有种无声的呼唤,那床在说,“为什么没人回来啊!回来吧,这是你们的床。”王一说不清楚此时此刻这床带给她的感觉是留恋还是恐惧。

她从壁橱中拿出一个旅行袋,打开衣柜的门,将旅行袋扔到脚前。像每次出差一样,她先巡视了一眼衣柜里挂着的衣服,但和每次出差前的巡视不一样,她的目光久久地滞留在那套深紫色的毛料套装上,那是她结婚时穿的衣服。过了一会儿,她的手像在梦中一样迟缓地伸向这套衣服,她再也不要穿它,但她要把它带走,她不希望尹初石再打开衣柜时因为这套衣服勾起回忆。忘了我吧,她在心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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