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1 / 1)

街对面办公楼一楼的小餐厅里,稀稀疏疏没有几个人。靠窗的一张圆桌边,老齐和老袁对坐着,面前的咖啡已经喝了一半。这张桌子的位置很好,透过玻璃窗和街边两株高大的栾树,可以直接看到对面的喜来登大酒店。这里的咖啡是免费的,随便添,是所剩无几的职工福利之一。十年前,公司免费提供各种软饮料,三明治,点心和水果,后来一样样被取消,如今只剩下廉价的咖啡,还掺了过量的水。很多老员工充满感情地回忆,在那红火的日子里,大家成群,围坐在一起,一面白吃白喝,一面为技术问题争得面红耳赤。九一一之后,一年不如一年,再经过零八年金融危机,一切都随风而逝了。

“老齐,最近我的左眼总是跳。我问你,你有没有内幕消息,咱们是不是又要裁人了?”

“我怎么知道?这些都是上面的决定,又不会跟我商量。”

“我知道不会跟你商量,可你老婆也算是上面的人,总得跟她商量吧?你给我透露一点,这次是按组裁还是按工龄裁?”

“我真的不清楚。我和艾琳很少谈工作上的事。你知道,搞管理的和搞技术的思维方式不同,谈着谈着就谈崩了,影响情绪。”

“倒也是。”老袁点点头,端起咖啡,又有点不甘心,“老齐,我再问你,听说你们家艾琳跟印度帮讲和了,咱们的前景是不是亮堂一点儿了?”

“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儿。”老齐点点头,“连你都知道了,这楼里可真是藏不住事,不过,咱们的前景未必就亮堂。你想啊,这裁员不是一两个人说了算,是整个经济大环境决定的。你觉得现在的经济大环境怎么样?”

“明白了。”老袁叹了口气,放下杯子,“老美不能随便动,老印的势力这么大,裁起来还是咱们老中首当其冲。”

“是啊。”老齐也叹了口气,“老袁,我总想不明白,印度人怎么就这么大能量?”

没有答话。

老齐把椅子往前拉了拉,继续说道:“这事我想了好几年了,归纳起来无非是老印英语好,坑蒙拐骗野心大,拉得下面子溜须拍马,还有就是老美防老中不防老印,可这些不够啊。老袁,你看看湾区那边,被老印搞垮了多少公司?老美难道都是傻子?咱们老中,”

“行了行了,你根本没说到点子上。”老袁有点儿不耐烦了,“不是老美欣赏老印那一套,而是老美现在自己就务虚不务实,印度特色正好跟美国当今的潮流合拍了。美国当今是什么潮流?就是谁也不愿意辛苦,谁都想挣快钱。怎么挣钱快?不就是资本运作,投机倒把吗?投机倒把靠什么?靠你我这样的书呆子?靠的就是老印这种人,能炒作。”

老齐默不作声。

老袁继续说下去:“再说,中国人英语就都不好?中国人就不坑蒙拐骗?中国人就不溜须拍马?你看看这哈佛情人夏建统,基因皇后陈小宁,打工皇帝唐骏,还有什么李开复吴征杨澜,哪个脸皮比老印薄?关键是怎么中国改革开放发展得太好了!”

“什么?这和中国改革开放有什么逻辑关系?”

“当然有了。你想啊,印度反正就是那个样子,又脏又乱没什么前途,那么好了,老印们到了美国,别的也都别想了,一门心思钻营就行了。咱老中不一样啊,咱有退路啊,或者自

认为有退路啊,你老齐不是天天念叨什么长江学者,千人计划吗?这回好了,能折腾的中国人,就是我前面说的哈佛情人,基因皇后,打工皇帝,还有李开复吴征杨澜,全都回国坑蒙拐骗去了,国外就只剩下咱俩这种没用的废物,明白了没有?”

“好像明白一点儿了。”老齐想了好一会儿,点点头,由衷地说:“老袁,你们北大确实比我们科大强。你看问题总能看到深层次的东西,我呢,老是停留在表面现象上。”

老袁摆摆手,继续说道:“不是什么看问题深浅的问题,而是你老齐看问题的出发点就不对。你总是想着做事,可现在这个社会,不要求做事,只要求做人,做老板喜欢的人,做老板需要的人。老印懂这个道理,所以他们爬得快,老中不懂这个道理,所以就不招人待见,就这么简单。”

“可是,这样下去企业就完啦,企业完了,大家全完啦!”

“唉,你这个书呆子真不开窍!咱们这儿肯定是完了,只是早晚的问题,但愿熬到我退休。想当年美国人草创的时候,多能吃苦,你看看爱迪生。现在不同了,吃老本儿,玩金融,靠什么游戏规则,挣点儿短钱快钱虚钱,谁有耐心和心境儿来投资技术?咱们研发人员,说白了就是鸡肋,上面根本不想再搞什么研发了。总之,别看咱们底子厚,灵魂已经死了。”

“唉,可惜了,太可惜了。”老齐连连摇头。

“可惜有什么用?咱们还是多想想怎么自保吧。”老袁也跟着频频摇头,“你老齐跟我们不一样,反正你是不用愁的。”

“老袁,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老婆虽然是我老板,可我不是吃软饭的,我哪样事情比别人做得差?”老齐一下子跳了起来。这些年来,老齐一直有一个心结,就是艾琳比他混得好。他也知道,别人肯定对此有看法,所以特别敏感。

“老齐,放松,放松,你误会了,我是别的意思。”老袁赶紧站起来,按住老朋友的肩膀,“我是说,这几年啊,我们把事情都看淡了,业务上也没什么追求,整天打牌钓鱼吃烧烤,只有你老齐还抱着学术不放,每年总能发表几篇论文。你别小看这论文数量,国内重视着呢,实在不行,你老兄有退路,可以海归当千人。不是我恭维,你不比饶毅施一公差,反而更高一层,你的知识比他们的实用多了,国家需要啊!我们就完了,高不成低不就的。”

老齐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你说的倒也是实话。咱们都知道,在美国,真正的知识都在公司里,学校的那些烂论文除了审稿和主编是没人看的。”

“老齐,咱哥儿俩关系不错吧?”老袁见老齐情绪好起来,不失时机地把话题又绕回了,“要是真裁人,你可一定要在艾琳面前替我美言几句。我老婆去年被擂了,至今也没个正经事儿做,孩子刚上大学,加州大学的学费你也不是不知道,年年涨。其实我觉得上州立大学也未尝不可,学费低得多,可孩子争气,自己考上了,我也不能不让孩子上,对不对?老哥我这辈子是完了,没出息,混混算了,可孩子不能耽误啊!”

老齐默默地听着老朋友的絮叨。他心里的一点点喜悦,已经溜得无影无踪。老齐不得不悲哀地承认,在别人心目中,他的价值只在于拥有一个实权派的老婆,而与他本人的学识或人品毫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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