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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你我之间,有种遗忘的关系叫思念(1 / 1)

当晚贾敏照例让何天宝先睡,自己去洗手间忙活。

何天宝在东屋墙壁上钉了两根钉子,拉了根绳子,从行李箱里找出一条床单挂在上面,把大炕隔开。他赶紧换了睡觉的衣裳,躺在北头,闭着眼拼命想抢先睡着,就是睡不着。

贾敏的脚步声走进来,在门口顿了顿,上坑睡了。

何天宝一夜都没睡踏实,好容易盼到天蒙蒙亮,赶紧起来,尽量无声息地卸掉了绳子和床单,出门去买早点。

刚把西跨院的门推开一条缝,清凉的夏日晨雾中,房东白奶奶一跃而入,仿佛小说中的女侠。

「何先生这么早啊。」

「是,今儿不知怎么了睡不着,就去买个早点。」

「洋派人物就是不一样,」

「您找我们有事儿?」

「没事儿,还没到房钱的日子呢,上次何太太给了我三个月的,押一付二,我得中秋才找你们……」

「中秋」两个字刺了何天宝的心一下,他没听到白奶奶下面的话,顺口搭腔:「您忙您的,我出去遛遛。」

绕过伫立门洞中言犹未尽的白奶奶,经过甬道,出院门到了金鱼胡同里,何天宝发现很多人都已经起来了,胡同里人来人往,倒尿盆痰盂的妇女,赶早遛鸟的有钱阶级,还有行色匆匆的买卖人。

何天宝不知道妈妈平时是在哪里买的早点,看准几个端着瓶瓶罐罐、像是主妇或者女仆的人影,跟着她们走出胡同西口,八婶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满面笑容:「呦,何先生买早点呢,怎么?秀儿身上不舒坦?」

何天宝随口答应着,正发愁怎么摆脱这位大妈,八婶看到了他身后的什么人,说声「回见」转身就走。

何天宝回头看,是曹汤姆家那位桃花,他含笑点头,说:「早。」

桃花满脸厌恶地冲八婶的背影啐了一口,转脸立刻换上笑容,对何天宝说:「早啊何先生,难得看见老爷们儿给媳妇儿买早点的。」

何天宝意识到北平风俗跟江南大大不同,自己怕是已经成了金鱼胡同一景兼妇女偶像,只好尴尬地笑了笑走开。胡同口外遇到几个推车卖早点的,何天宝走到第一个摊子前面,打算胡乱买了些回家。胳膊被拉住,他猛回头,还是桃花。

「头回买早点吧,买错啦。我秀儿姐姐是讲究人儿,炸圈儿烧饼都买最精致的,劳您驾跟我多走几步,到灯市口买去。」

何天宝只好跟着走,桃花边走边说:「何先生您别误会,我可不是笑话您,我是夸您,女人嫁人,最难得的是知冷知热会疼人儿。」

这女人虽然外表庸俗,但人如其名,生就一双桃花眼,看得何天宝心里发虚——这不会是美人计吧?连说「过奖,过奖。」

跟有夫之妇、而且是疑似出身风尘的有夫之妇并肩而行,在北平可是相当有压力的事情,何天宝只觉得满街的大妈大婶大嫂都在看着他们窃窃私语。

桃花说:「别管这些人,我家小曹就这点儿好,不吃醋,洋派。他还带我去使馆让我跟洋人跳交谊舞呢,何先生你是正经留过洋的,会跳舞不会?」

「不会。」

「骗人——我听见过你们在家放舞曲跳舞。」

想起还要跟母亲去参加留法学生的跳舞

会,何天宝又是一阵头痛。

到了灯市口,桃花指点何天宝买了贾敏平时买的早点,桃花在旁边摊子冲他嚷嚷:「等会儿我,我那口子早上非要喝老豆腐,我这就得。」

何天宝说声一会儿赶着出门,快步走了。

身后传来桃花的声音:「何先生慢走——看什么看?奶奶我就爱当街跟别人家的男人聊天儿,赶紧家去看好你家里那位吧,老梆子!」

何天宝心里放心了些,派这么高调的特务来对自己暗中监视,北平这帮人大概是极端轻视自己。

今天立秋,天气好像立刻变得没有前几天那么热了,灯市口东单一带的果子铺都已经下了铺板、小力巴儿站在在门口的大铁锅前,挥舞铁锹似的铲子炒栗子。

在这甜丝丝的风里端着早点回家,何天宝心里莫名其妙地冒出四个字:人间烟火。

回到西小院,贾敏已经起来了,坐在堂屋里喝茶听收音机。

「买早点啦。」

「买了。」

两人沉默地听着收音机吃了早点。

「你这是灯市口买的?」

「嗯,路上遇到了隔壁桃花,她告诉我你平时都是在哪家买。」

「他的炸圈儿火候最好。」

「嗯。」

「……」

「对了。」

「什么?」

「明儿我们要去孟先生家参加他们的跳舞会,你有合适的衣裳吗?」

「我在秀儿的行李里找到了两身洋装,已经改得了。」

孟家的舞会定在第二天下午五点钟开始。贾敏让何天宝约辉子的车四点半钟到就可以了,何天宝生平不肯迟到,还是跟辉子约了下午四点钟来接。结果到了第二天下午三点钟,曹汤姆殷勤地来敲门,说你们家的车已经在巷口等了。原来辉子献殷勤,两点半就到了。

何天宝忙换了西装,让辉子把车开进胡同,在大门外等贾敏。

等了十几分钟,院门里走出一个洋装美女。何天宝好歹是在巴黎开过洋荤的人物,反而觉得不如旗袍好看。不过贾敏虽然身材不如洋婆子,但洋装修改得合身,走路时袅袅婷婷,摇曳生姿,别有一种风情。辉子眼都直了。

何天宝咳嗽一声,辉子赶紧转脸看对过23号的大门。

孟家在西城,车子经过北海。北海门前停了几百辆自行车,海子里满满当当的都是游船。

辉子不屑地「嘿」了一声:「暖风熏得游人醉啊。」

何天宝笑:「我都知道你是特务了,你还跟我玩什么引蛇出洞?」

辉子说:「我这是实话。」

「甭管是不是实话,反正最好别说这些话。」

「何先生真是高人,上个月我接您的时候您还满口南方官话呢,现如今北平话地道得我都觉得你是北平人了。」

何天宝这阵子跟贾敏朝夕相处,北平话恢复了不少,不但随口说「甭管」,而且「甭」的发音不说「beng」,而是「bg」二声。

「我太太是北平人,我跟她学了好些年了。」

何天宝微笑着看一眼贾敏。

地主先带着大家喝了几杯,为同学友谊干杯,为法国干杯,为和平干杯。这祝酒词

有点尴尬,大家都想到法国刚刚签了投降条约,孟先生没词儿了,就号召大家一起进舞场。孟氏伉俪一起跳了第一曲。何天宝和贾敏站在窗边干巴巴地聊天。何天宝忽然看到孟先生向他们这边走来,猜到他要干嘛,有点不安。贾敏面朝何天宝,仿佛后脑勺看到了孟先生一样,微笑着低声说:「你再不邀我跳舞就没机会了。」

何天宝不经思索地揽住贾敏的腰,旋进了舞池。

一跳就跳了三曲。

何天宝的舞技只能算是及格,但抱着贾敏的时候,他却从心底里感到一种生命的欢喜,想要翩翩起舞。

现场乐队暂时休息,放起话匣片子,一个美军下场表演踢踏舞。

母子俩都有些见汗,并肩站着看。

跳踢踏舞的美军跳了一曲,示意大家一起来,这玩意儿是真功夫,没几个会的,美军不放弃,踩着舞步走向贾敏这边,看样子是邀请她下场。

贾敏小声说:「快带我离开这儿。」

何天宝说:「好热,我去找杯冰啤酒喝,你要不要?」

「我跟你一起去花园里走走。」

两人并肩走到花园里,何天宝摆出一副心无旁骛、认真找啤酒的样子。

贾敏从路过的桌子上随手拿了个桔子,低声说:「你是没办法正眼看我了,是不是?」

何天宝叹气。

贾敏说:「算了吧——你们的外快我不赚了,过几天就是八月十三,咱们还是按原计划,我一装死,你悲伤两天写几句歪诗就算了。」

「就算了?」

「算啦。」

贾敏叹口气,仰面朝天,「一拍两散,永不再见。」

何天宝说:「咱们走吧。」

「什么还没吃呢我。」

贾敏吃完一个桔子,又拿一个。

「留着点儿肚子,昨儿立秋,晚上咱们去正阳楼吃烤羊肉吧。」

老北平人过日子讲究应时,立秋吃烤肉——何天宝从金启庆那儿听来的。

贾敏瞟他:「你这是庆祝?庆祝安全逃离我这盘丝洞?」

「你去不去?」

贾敏故意咽了口唾沫,叹口气剥第三个桔子,说:「去。」

「说了留肚子你怎么还剥个不停?」

「我这是受过长征考验的肚子,讲究的是,只要有的吃,就要吃得下。」

「你参加过长征?」

「嗯。」

「跟我说说,你都走过哪里?」

「不记得了。」

贾敏神色黯然,「就记着饿。」

正阳楼的烤肉是用松树枝子来烤,烤出的肉带异香,沾上香菜葱丝酱油,塞进他们的招牌空心儿芝麻烧饼,松软香酥。何天宝一口气吃了十个,赞不绝口。

贾敏吃了两个就不吃了,坐在那里抽烟,看着何天宝的吃相发笑。

何天宝说:「您那革命的肚子不是说有的吃就吃得下吗,这会儿怎么跟我客气上了?」

贾敏双手叉腰,想要起身又起不来,说:「这二年在白区工作,被腐蚀了。我说你也悠着点儿,这东西瓷实,吃多了不好消化。」

何天宝逞能,已经饱了却说再来一份。

敏制止伙计,说:「他眼大肚子小,我们不要啦。」

何天宝逞强:「贴秋膘么,我这一夏天瘦了,需要多贴一点儿。」

贾敏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水蛇似的,笑着说:「瘦也是你自个儿作的,碍着夏天什么事儿。」

这话有点儿过界,何天宝接不下去,低头咬了一大口塞肉烧饼。

为了这次商会开张,也为了付临时夫人的租金,何天宝打了几个电报向南京要钱。邵氏军哭穷没钱,同时又有几个盛文颐手下的鸦片商主动上门、愿意报效。

何天宝不愿意跟这些鸦片贩子走得太近,一个个地联络自己在汪精卫随从室里的熟人——大都是汪陈两人的南洋或者广东亲戚,何天宝小时候跟着父母在广东长大,也会说些不大标准的粤语,跟皇亲国戚们说了几天广东话,她口音都变了。

金大爷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样子问他为什么北平话突然退步了。最后不知道是终于上达天听还是把南京的人搞烦了,秘书长陈春圃(陈璧君的堂侄)以主席随从室经费里拨了一万军票给何天宝。当天他就拉着两个旗人去找房东付钱签约。

签了约回来,三个人经过西四,看到军警如云。何天宝跟着金启庆去了六国饭店,打电话给田文炳打听情况。

甥少爷出事了。」

何天宝想到前天刚刚见过的冯运修,问:「哪位甥少爷?出什么事了?」

「我没有给你们引见过,是在辅仁大学读书的,不知什么时候跟那些抗日分子混在一起了。昨天日本人去抓他,本来想活捉的。谁知他开枪拘捕,还打伤了北平宪兵队的袁科长,最后被打死在房里了。」

「齐督军他……」

「督军没事,日本人很讲理的,青年学生造反,跟父辈没有关系。」

何天宝放下电话,心中一阵惭愧,他沉溺在肉欲中的时候,许多热血青年正在为国牺牲。

他先去了趟玉华台,玉华台照常营业,只是门口水牌子上写着「今日特供小笼包」,这是通知军统人员不要接头、就地潜伏的暗号。

何天宝回家,贾敏已经先回来了,迎上来闩了院门,两人对视一眼,心知肚明。

何天宝问:「你们的联络也断了?」

贾敏说:「嗯,我的联络点挂着不要联络的暗号。」

何天宝说:「我也一样——你诈死的计划必须延后了。」

贾敏点点头,何天宝觉得她好像有点高兴,自己也好像有点高兴。

贾敏去洗手间换衣服洗脸,何天宝悄悄走进厨房,在米缸里摸摸,摸出了姐姐带来北平的那把1911 ——贾敏一个星期未必会煮一次饭,米缸是全家最安全的地方。

他在洗手间外高声说「我出去走走,顺便买晚饭回来。」

听贾敏答应了一声,就走了出去。

何天宝走出金鱼胡同,绕过东单往八大胡同那边走,希望能撞上个落单的日本人,夜色渐浓,妓院们纷纷掌灯,胡同里人来人往,比大白天的护国寺还热闹。

听说话,有一些日本人,不过绝大多数是中国人。

何天宝找不到机会,远远听到东单大街方向传来警笛声,他匆匆走出八大胡同,走进东单大街东边的胡同,兜了个圈子从

金鱼胡同东口绕回24号院。他刚刚走进西跨院,他们那小院的门就开了。贾敏脸上又是忧又是喜,把他拖进门洞。

何天宝勉强保持平静的表情,贾敏掩上大门,扑进他怀里,紧紧拥抱。

「你想去杀个日本人出气?」

「可惜没找到,满街都是花天酒地的亡国奴。」

「以后别这么冲动。」

「我认识今天被杀的冯运修……那些白纸一样的年轻人,豪迈地舍生忘死,究竟是为了什么?」

「轻率地拿生命冒险不难,难的是忍辱负重。」

「你说的是你自己,还是汪精卫?汪精卫有时会跟我们这些小秘书喝闷酒,喝多了时候说的话,跟你差不多。」

「你想杀人,我帮你。」

「你?怎么帮?」

「你找个死胡同埋伏,我装暗娼钓鱼。」

何天宝看贾敏。贾敏倚着门,像条没骨头的蛇,眼角瞟着他,轻轻挥动手绢。

何天宝发呆,贾敏晃晃身子猛地站直,变成良家妇女。

母子俩一起出门,往北到东四十条附近。贾敏熟门熟路地找到一处僻静的死胡同,让何天宝在一株老槐树后埋伏,自己出去转转。何天宝等了十几分钟,贾敏匆匆走来,后面果然跟着一个单身的日本兵。

何天宝放过日本兵,提着手枪从侧后斜刺里逼近,日本人的目光全在贾敏的水蛇腰上,全没看到何天宝。何天宝左手掐住日本人的脖子,右手举枪顶着他脑袋,一路推到槐树后的墙边。那日本人被卡住脖子说不出话来,满脸紫胀,眼中尽是哀求之意。

何天宝胸中一股戾气上涌,突然松开左手,右手举枪横砸,砸碎了那日军的喉结。碎骨头大概割断了喉管,日军捂着喉咙栽倒在地,不断抽搐,嘴里吐血,一时不死,瞪着眼看何天宝。

何天宝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日军用手指沾着嘴里的血,在地下写了几个字。黑灯瞎火的何天宝看不出他写的什么,好奇心起,弯腰把还在乱动的半死人拖到一边,打着打火机看地下,写的是:我不是日本人,汉城人。

何天宝笑了笑,感慨道:「朝鲜人?汉字写得不错。」

贾敏问:「你感觉好些吗?」

何天宝叹口气:「更憋闷了,你说得对,匹夫之勇,于事无补。」

贾敏挽着何天宝的胳膊,说:「咱们回吧。」

两个人回家,何天宝飞快地洗漱了,进房钉钉子挂床单,躺倒睡觉。

他死活睡不着,闭着眼就能看到贾敏种种风情万种的样子。

贾敏踢踢踏踏地走进来,爬上大炕。

何天宝睁着眼盯着南墙,不知道过了多久,躺得实在累了,翻过身去,却看到隔在中间的床单上掀了个洞,露出贾敏的脸,黑漆漆的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得到一双眼闪闪发光。

贾敏说:「有话憋着就说出来吧。」

何天宝看贾敏,欲言又止。

贾敏笑问:「想问我是不是真的当过妓女?」

「……」

「你们这些封建男人啊,自己的妈妈都希望她是处女。」

「在你这样的反封建革命者看来,妓女无所谓,乱伦也……」

何天宝说到这里自知失言,闭嘴不说。

贾敏霍地坐起,把隔在大炕中间的床单也掀掉了,说:「不是说好了什么也没发生吗?你怎么还没完没了?」

何天宝也坐了起来,说:「对不起,我失言。」

「算啦,等抓抗团这劲儿过去,你结账,我走人。」

贾敏站起身去挂床单,何天宝也沉默地站起来帮忙。

两人相对而立,一股幽香扑鼻,何天宝贾敏的双肩,低头吻去。

贾敏狠狠地咬了他嘴唇一下,何天宝惨叫一声,满腔热火被冷水浇灭。

贾敏冷冷地说:「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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