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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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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苦恼的、破灭的地方。他问我在想什么。我说我想我妈妈,如果她知道事情真相的话,那她一定会把我杀了。我看他正在尽力想个词,然后他说他懂妈妈将会说什么,他学着说:干这种缺德事!他说如果我们能成婚的话,他就不能接受这种看法。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他骄傲地为自己辩解。他说:我是一个中国人。我们彼此笑了一下。我问他是否对我们现在的这种忧伤感到习惯。他说那是因为我们在白天做爱的缘故,而且是在一天中温度最高的时候进行的。他说事情过后总是很难受的。他笑了笑,他说:不管彼此是否有感情,事情过后总是很难受的。他说这种难受到了晚上就会过去,一到夜里马上就会好受了。我对他说这并不只是因为在白天,我说他弄错了,我的意思是说我现在正处在一种我所期待的忧愁之中,而这种忧愁纯粹是来自我自己本身。我说我向来就是一个忧郁的人,甚至从我的这种忧郁,可以认得出来,是和从前的忧郁一样,由于这种忧郁和我是如此成为一种,我几乎可以给它起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名字。可今天,我对他说,这种忧郁却成为一种福气,就象每当妈妈在她那空虚的生活中大声吼叫的时候对我所说的倒霉的福气。我对他说:我不十分理解妈妈说这话的意思,但是我知道这间屋子正是我所盼望的地方。我一口气说下去,不期待他的表示。我说妈妈曾大声责骂那些她认为是上帝派来的使者。她大声疾呼永远也不要等待什么,无论是哪一个人,或是哪个政权,无论是什么上帝,统统都不要对他们有所期待。他听着我说,两眼一直盯着我,只要我开口,他就看着我的嘴,我赤裸着身子,他抚摸着我,也许根本就没听我说话。我说对我个人的处境,我并不感到不幸。我对他诉说,我们全家只靠着妈妈的工资,生活非常困难,甚至连吃饭、穿衣都成问题。我越说越难过。他说:你们是怎么过来的?我对他说我们常常在外面,因为贫穷,连家都弄得支离破碎,我们常在外面浪荡,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们全家都是一些下流放荡的人。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会在这里跟着他。他俯在我身上。我们就这样呆着不动。在外面一片都市的喧闹声中呻吟。开始我们还听见外面的嘈声,后来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在我身上的一阵亲吻不由得使我伤心流泪。看来亲吻可以给人以安慰。我在家里从来不哭。可是一天,在这间屋子里,泪水既安慰了过去,也安慰着未来。我对他说我迟早会和母亲分离,并且迟早也将会失去他的爱。我哭着。他把头贴在我身上,一看见我哭,他也哭了起来。我跟他说,在我童年时候,妈妈的不幸成了我梦中的主题。只要做梦就是妈妈,从来也没有梦见过圣诞树。有时梦见她受苦难被活活地剥了皮,有时梦见她在荒漠中喃喃自语,她或者在寻找食物,在没完没了地诉说她自己——玛丽…勒格朗·德鲁拜斯——的遭遇,她诉说她的无辜,她的简朴,她的希望。

透过那扇百叶窗看出夜幕降临了。嘈杂声又喧闹起来,变得更加响亮、刺耳。淡红色的路灯亮了起来。

我们从屋里出来。我又重新戴上那顶饰着黑色绸带的男帽,穿上那双金丝皮鞋,涂上深红色的

口红,穿着一身绸料连衣裙。我衰老了。我突然间意识到这一点。他看出来了,于是说你累啦。

人行道上,嘈杂的人群熙熙攘攘,络绎不绝,有的慢条斯理,有的匆匆忙忙。我们只好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这人流象是一群无主的、惹人讨厌的狗,又如一班漫无目的的叫化子东窜西溜。这就是中国的人群。这种人群就是在今天繁荣的景象中也仍然可以看到。他们那种喜欢结伙成群走路的习惯,从来不慌不忙,挤身在那嘈杂的人群中却似乎旁若无人,似乎没有幸福,没有忧伤,也无好奇之心,只知道走路,看不出他们要上哪,只是这儿走走,那儿逛逛,他们孤零零地在人群中,可从来却不感到孤独。

我们来到一家有楼座的中国饭馆,它占了整个建筑物,就象百货商店那么大,里面有许多单间,临街都有阳台或露台。从这些建筑物里传出来的声音在欧洲是不可思议的。首先是餐厅顾客要菜的叫喊声,然后是厨师的高声附和声。在这种高级馆子里,席间本应该是没有人说话的。平台上有中国乐队。我们来到最安静的一层,这是专门供欧洲人就餐的楼层,其实菜单也都一样,只不过这里不那么大声吆喝罢了。这里安有电风扇,墙壁上还有厚厚的隔音板。

我问起他关于他的父亲是怎样发财致富的。他说一谈到金钱,他就觉得没劲,不过我坚持要他说说,他也乐意就他所知的情况跟我叙说。他说最初父亲在堤岸为当地人修建了许多单间住宅,一共建了叁百套。当时有几条街都属于父亲的资产。他操着一口巴黎音的法语,只是语调稍为生硬一点,他一谈起金钱的事自然大方,毫不拘束。他接着说,父亲本来有许多房子,后来都被卖掉,为的是在堤岸城南重新卖地盖房,就连沙沥的水稻田也都被卖掉。我对他提出一些有关流行病的问题。我说由于闹鼠疫,我见过有几条单身住宅的街道全被隔离起来,连房子的门窗都被钉死封住。他说这里瘟疫比较少,因为这里灭鼠运动要比乡下搞得好。他忽然向我吹起那些小单间房子的确点来。说什么它们的确钱要比普通房子低得多,要比那些分散的房子更适合当地人的需要,因为这里的居民喜欢生活在一起,尤其是这些穷苦的居民更是这样,他们都是从乡下来的,所以也喜欢在外面,甚至在街上生活。不应该去破坏穷人的生活习惯。他父亲正好刚刚盖了许多带着临街有骑楼的房子,形成一条条防雨的长廊。这一来,街道就显得更加明亮,更加讨人喜欢。人们喜欢在长廊下面度过白天。逢上天气很热的时候,他们还可以在那里睡觉。我说我也很喜欢在外面长廊里生活,当我小的时候,在屋外睡觉还成了我的理想。我突然间感到有点疼痛。不过很轻微,刚刚能感觉得出来。这是因为心脏的跳动稍有不同,因为他刚刚给我留下的伤口,就是他,这个正在和我说话的人,这个今天下午在我身上寻欢作乐的人。我再也听不见他说什么,我再也没有听他说话。他看出来了,把话收住了。我叫他再说下去。我又重新开始听。他说他很想念巴黎。他觉得我和那些巴黎人很不相同,我远不如她们热情。我说那档房子的生意不见得就能赚那么多钱。他再也没回答我的问题。

在我们相处整整一年半的时间里,我们一直谈论各方面的话题,但从来不谈我们自己,因为我们共同的前途是从来也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因此我们从不谈前途问

题。我们只谈论一些类似新闻的消息,似懂非懂,胡扯一通。

我对他说他在法国的那段生活对他来说肯定是富有诱惑力的,他同意我的观点。他说他在巴黎什么都买:女人、知识和思想。他比我大十二岁,这一点使他有点担心受怕。我听着他的诉说,说他如何上过当,说他如何爱我,等等,这一切都带有一种既习惯而又真挚的戏剧性。

我对他说我将把他介绍给我家里的人,他一听马上就想跑掉,我笑了。

他只能通过滑稽可笑的模仿来表达他的感情。我发现他并没有勇气去反抗他的父亲,以达到爱我、娶我、把我带走的目的。他常常伤心流泪,因为他找不到能够凌驾于害怕之上的力量来爱我。他的英雄气概表现在他对我的爱可对他父亲的金钱,他则奴颜婢膝,俯身屈首。

当我一谈起我的哥哥,他就会立即害怕起来而原形毕露。他原先以为我周围的人都在等待着他的求婚。可他现在知道,他在我家人的眼里已经失去希望,而且对这么一家庭来说,他只能越输越惨,最后终将连我也得失掉。

他说他曾经去巴黎一所商业学校念,不过他总算说了实话,他在那里根本什么也没有学到,一事无成,弄得父亲只好断绝对他的接济,并且给他寄去一张回程的确票,使他无可奈何,被迫离开法国。这一来,铸成他的悲剧,因为他还没有学完这所商业学校的课程。他说他打算在这里通过函授课学完这一专业。

他是在堤岸的大饭店里开始同我的家人会面的。当时妈妈和两个哥哥都到西贡来,我对他说应该趁此机会请他们上最大的中国饭馆,因为他们没见过这些大世面,他们从来也没有上过大饭馆吃过饭。

晚餐总是按同样的方式进行的。我那两个哥哥只顾狼吞虎咽,从来顾不上跟他说话。甚至连看他一眼都没功夫。要是他们懂得对他以礼相待的话,那他们早就该学有所成,并且会懂得如何顺从社会生活中这些最基本法则。晚餐上,只有妈妈一个人说话。不过她的话也不多,主要是在开始的时候,说一些关于菜肴太贵的话,接着,也就缄默不语。至于他,头两次的时候,他鼓起勇气,企图谈谈他在巴黎的光辉业绩,但是枉然。他也仿佛没话可说,或者说了他们仿佛也没有听见。他的企图也只好消失在沉默之中。我那两个哥哥仍在那里继续大口大口地吃,他们的那种贪婪的神态,我似乎从来也没见过。

他付了帐,把钱放在茶托里。大家都瞧着他。我记得头一次他付了七十七个皮阿斯特。当时我妈妈几乎要狂笑出来。大家起身走出饭馆。没人说谢谢,谁也没吭一声。对这么一顿丰盛的晚饭,他们从没向他道个谢,也不向他问个好,不说再见,也不问他怎么样,从来彼此一句话都没有。

我那两个哥哥从来没跟他说过一句话。对他们来说,似乎他是不存在的,无足轻重,无法被他们所感觉,他们对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这是因为他此刻正拜倒在我的裙下,有求于我,而且他们可以断定,我是不会爱他的,那是不可能的,因此他可以忍受我的任何压力,只要这桩情爱不至于告吹就行。此外,还因为他是一个中国人,而不是一个白种人。大哥之所以默不作声,无视我的情人的存在的做法正是来自这种信念,他的行为就是我们的楷模。因此,面对着我的情人,我们全家都学着哥

的样子。我也一样,在他们面前,我也不能和他说话。当着我家人的面,我永远也不该和他说话在,除了偶然替他们传个话之外。比如说,吃完晚饭以后,我那两个哥对我说他们想去“泉水”舞厅喝酒和跳舞。首先他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而我,我不应该,按照我大哥的逻辑,我不应该重复他刚才所说的,不能说第二遍,如果说了这将是不对的,我必将遭到我情人的埋怨。于是他终于回答我。他低声细语,以示亲密,他说他还想能单独和我相处一小会。他说这个话的目的是为了谢绝方才的请求。这时我又只好佯装没有听清楚,似乎这又增加了一个隐藏着的危险,似乎他说这个话的用意是想扩大事态,非难一下哥哥。既然如此,我还是不理为好。可是他还没完,接着又对我说——他还真有这个胆量说——看你们的妈妈已经很疲倦了,你们应该留着照顾她。诚然,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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